他這一次所回的家,不是自己的小公館,而是程廷禮留在意租界的宅子。那幫伶俐漂亮的副官全被他打發了,只有僕人留下來繼續看房子。房中沒了程廷禮,處處都是寂靜寥落。程世騰一個人在樓內慢慢的走,走過一樓,再走二樓。二樓走廊末端的檯球室半掩著門,他推門進去開了燈,見一副檯球整整齊齊的擺在桌子正中央,幾根球杆斜放在桌角,彷彿正等著誰來第一個開球。
一步一步的走到桌邊,他靠著桌子站立了,忽然感到無比的寂寞與寒冷。抱著肩膀慢慢的蹲下去,他想起了小鹿。
他實在是再沒有親人了,可如果小鹿願意做他的親人的話,那他就還不算是完全的孤單。
他有無數的苦要訴,也需要無數的憐愛。別無選擇的,他如今有話只能是對來寶說;可來寶恪守著管家的身份地位,只敢滿臉悲憫的對著他苦笑,但他所要的,並不是苦笑。
“小鹿??”他垂頭閉眼,喃喃的說話:“他沒了,你回來吧!”
程世騰知道小鹿是不會回來的,所以這個話,他只是說給自己聽,聽過也就算了。
八月份了,按照先前的計劃,他現在早該在東河子見到了小鹿。但是今年的夏天他去不成了,沒了父親的庇護,他日益感覺自己寸步難行,因為禁菸局實在是太肥了,當他老子是省主席的時候,他坐擁這一座金山自然是合情合理;可他老子現在已經沒了,正所謂人走茶涼,而程廷禮又是走得這樣徹底。有他老子,他是程大少爺;沒他老子,他不過是個程世騰,這個局長他能做,旁人也一樣能做。
王師長倒是很念舊情的,但是他不能用一隊兵解決所有問題。幸而他還是有錢,對於有錢人,大家總是格外恭敬一些,還不至於讓他立刻從雲上跌落到地下。
東河子是去不成了,然而去年都做好了的承諾,不能第二年就毀約,於是程世騰派了來寶出門,把那對寶石袖釦一路送到了小鹿手裡。
小鹿留下了袖釦。一紅一綠兩對袖釦放在一起,看著倒是俗得有趣。小鹿早就聽聞了程廷禮的死訊,聽聞之後也不動容,因為程廷禮早已死在了他的心裡,死了許久,久到想起來都不懷念了。
來寶是個懂事的,送完袖釦之後沒有拿了賞錢即刻就走,而是不卑不亢的又說道:“大爺現在就是一個人,有心親自過來瞧您,可是又被公務纏住了,從早到晚的忙。鹿師長什麼時候若是閒了,要到天津玩玩逛逛了,請一定提前通知我們大爺,他——他是特別的惦記您。”
小鹿沒言語,只一點頭。及至來寶走了,他低下頭,繼續端詳那兩對袖釦。
☆、第一百八十三章
在這一年的西曆九月,將要到中秋節的時候,程世騰還是來到了東河子。
他這一回來得很從容,因為沒有父親看著管著他了,他可以隨便的走動,隨便的見人。汽車透過城外大路,一路開到了小鹿的宅院門前。小鹿當時不在家,張春生接待了他。對待程世騰,張春生不熱情,但也沒怠慢了他,請他進入堂屋坐下,又給他送了一壺茶,然後便悄無聲息的退出去了。
程世騰沒有像上次一樣,很自來熟的在院子裡看花看草。沉靜的坐在屋子裡,他不言不語,只是慢慢的喝茶。
一壺熱茶喝完,小鹿回來了。因為實在是沒料到他會突然來,所以小鹿進門時看著他,有點愣眉愣眼的。他站起身,沒耍貧嘴,也沒眉飛色舞,只笑了一笑,說道:“我想過來和你過節。”
小鹿對於接下來的中秋節毫無興趣,也沒打算和任何人一起過節,但是程世騰既然來了,又把這話說出了口,他也就沒有當面回絕的道理。眼看張春生跟進來了,他脫了軍裝上衣往張春生手中一遞,同時輕描淡寫的問道:“你最近還好?”
程世騰坐回了原位,很低的答應了一聲:“嗯。”
小鹿知道他最近定然是好不了,所以從張春生手中接過熱毛巾擦過了手臉之後,又繼續向他問道:“差事沒動?”
程世騰答道:“目前還幹著呢。”
隔著一張八仙桌,小鹿也坐下了,自己拎了茶壺要倒茶,同時眼皮不抬的評論道:“那不錯。”
茶壺是空的,他只倒出了淅淅瀝瀝的幾滴茶水。張春生剛為他把軍裝掛到衣帽架上了,見狀便是大步走過來,接了茶壺出門往廚房去。程世騰總感覺這個黑臉副官長身上有股子陰森森的壓迫力,所以眼看他真是走了,這才把自己的茶杯向前一推:“這兒還有半杯。”
小鹿渴極了,聽聞此言也沒多想,端起茶杯便是一飲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