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坐地鐵離開,也許只是在裡面待了一會,甚至有可能在某個單人洗手間和其他替身交換了衣服。到了晚上,客人準時回來,繼續在那個空無一物的小房間等待。
艾迪森從走進這個房間開始就一直在做同一件事,將一枚帕拉貝魯姆子彈從麼指和食指間的指縫運送到無名指和小指之間,接著再返回,週而復始。這是街頭魔術師的伎倆,客人觀察著他手指的動作,發現這些指頭像機器一樣每次分毫不差。艾迪森並不是在賣弄,這是排遣寂寞的方式,因為他常常需要長時間在同一個地點守候。他有一雙穩定刻板的手,一張面無表情的臉。艾迪森玩弄子彈時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做這件毫無意義的事,這令客人想起曾在印刷工廠見過的一臺送紙機,每個部件都在精確運作,三個取紙吸盤配合軸輪將紙張送進滾筒,轟鳴的機器聲有節奏地響著,令人著迷。即使在這樣安靜的空間裡,客人依然能從艾迪森運動的手指間聽到咯吱咯吱的骨節聲。這一次他們幾乎沒有交談。
又過了一天,狼人山姆來到這裡。
山姆是個年輕人,長相英俊,一頭濃密的深棕色捲髮,笑容十分迷人。他來時也像紅安娜一樣沒帶任何額外的物品,但在鼻樑上架了一副眼鏡。客人對所有到訪者一視同仁,並沒有為這個看起來討人喜歡的年輕人準備座椅。山姆以一種美國青年特有的隨意姿態站在客人面前,隨後開始四面打量這個空蕩蕩的房間。
“我叫山姆.格雷。”山姆說,“你可以叫我山姆,也可以像別人一樣叫我狼人。”
“他們為什麼叫你狼人?”
山姆露齒一笑:“在軍隊裡每個人都有外號,先生。”
“你參加過很多戰役嗎?”
“是的。”
“哪些?”
“海灣戰爭、索馬利亞戰爭還有波黑戰爭。”
“你的年紀看起來可不太像。”
“這也是他們叫我狼人的原因之一。”說完,山姆低頭看看腳下,他看到頂燈劃出的亮圈,“不過除了這一點好像也沒有更多別的原因,我可不是什麼變狼妄想症患者,我來這裡只是想找一份活幹,聽說你能給我好工作。”
“我不能。”客人像當初回答紅安娜一樣回答山姆,“我只是看一看。”
“明白了。”山姆說,“我有多少個競爭者呢?”
“我只能告訴你有很多,但他們未必是競爭者,有可能他們都是你的同伴。”
“先生,其實我們互相之間並不怎麼合得來,你試試看把不同種類的動物放在一個籠子裡,最後恐怕會死傷慘重。”
“不同種類的動物和不同性格的人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群體。”客人說,“想想看人群中會有多少故事。除了憎恨、嫉妒和勾心鬥角,甚至還可能會有愛。”
山姆朝他微微一笑:“先生,我按照你說的想一想,真是激動人心。我該如何去爭取以獲得你的青睞?”
客人看看他的眼睛,山姆把鼻樑上的眼鏡摘下,當他微笑時,客人雙頰刺痛,發麻似的血液上湧使他渾身發抖,那是腎上腺素在起作用,這種感受令人很不安穩──雖然房間密不透風,卻像置身野外被飢餓的孤狼虎視眈眈地盯視著。
山姆走後,客人在房間裡停留了大約半小時,似乎在思索過去見過的每一個人,然後他像往常一樣開啟門走下樓梯。來到門口時,客人的目光向街道兩頭掃了一遍,這時能夠看到一片深灰色的街景,就像他的大衣一樣,天色正在變暗,路燈一盞接一盞地點亮,彷彿有個看不見的點燈人在街頭逡巡。為數不多的行人在街道上走來走去,對面公寓窗戶裡一對年輕夫婦正在爭執,牆角邊幾個流浪漢圍著汽油桶烤火。
他在街邊站了幾分鍾,終於打定主意邁開步子往前走,首先避開那些流浪漢,然後往對面的地鐵站走去。這段路並不長,只需幾分鍾就能到達,當他即將走出巷口時,一輛黑色汽車像幽靈一樣冒出來。
客人感覺事情有些不妙,幽靈車悄無聲息地發動,突然加速向他直衝而來。外面剛下過雨,地面溼漉漉的,車輪碾過時發出沙沙聲響。這一切從開始到結束只有幾秒,幽靈車撞上了他,衝撞使他整個人飛起來,遠遠摔向對面公寓的牆壁。他的頭部撞在一根地下室通風口的柵欄上,鋼筋穿過絨線帽發出噗一聲輕響,腦袋就開了花。幽靈車繼續往前行駛,速度飛快,這是一條死路,車輪從頭上冒血的客人身上碾過,彷彿剎車失靈似的直到撞上牆才停下。災難的聲音波浪一樣傳向四面八方,好在不算太驚心動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