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方思慎從來沒有見過父親喝洋酒,更沒見過方篤之教授這副狂放不羈的落拓樣子,嚇得趕緊過去攙扶。喝了酒的人格外沉重,怎麼也架不起來,反被拖得半坐在地上。
“回來了好。陪爸爸喝一杯。”花盆沿兒上居然掛著另一隻空酒杯,方篤之拿袖子擦擦土,倒了半杯紅酒。
方思慎把兩個酒瓶拿起來,一個已經空了,另一個也快要見底。雖然洋酒度數不高,這麼個喝法,難保不喝出事來。掙脫父親胳膊站起身,先把酒瓶挪走,還沒來得及抽走酒杯,就見方篤之把後倒的半杯酒盡數灑在花盆裡,自言自語:“對了,小思不能喝,還是你喝吧。”
“爸!”方思慎搶過杯子,“酒精對植物不好!”
“呵呵……”方篤之拍著花盆,“沒事,我都澆了三年了。”
見兒子表情驚愕,笑道:“你放心,不多,每年就今天一回。”掌心在花盆沿上來回摩挲,“你不肯回來陪我,還好有他陪我。”
方思慎低著頭站了一會兒,最後只說句:“別喝了,對身體不好。”放下書包,從沙發上拿個軟墊遞給父親。在書櫃裡翻找一通,找出個賞玩用的青瓷多孔插架,點燃蠟燭和線香,小心翼翼插在上頭。再給自己也拿個墊子,盤腿坐到父親對面。
方篤之專注地盯著他的每一個動作,眼神近乎貪婪。直到兒子在面前坐下,才一驚而醒,轉而去瞧那青煙燭火。半晌,喃喃道:“既有香燭,把燈滅了吧。”
方思慎起身關了燈,又坐回來。
燭光躍動,重疊明滅。檀香本就細緻清甜,混合著葡萄酒的氣息,竟全無清明祭祀的淒涼慘淡之意,反而繚繞出一股慵懶閒逸的消遣韻味來。
父子倆默默對坐,方思慎正要開口,便聽父親慢悠悠道:“我們這幫子第一次喝洋酒,都是在你、你養父家裡。”
“論生活條件,各人都不見得比他差,偏他們家派頭大,花樣多。喝洋酒、吃西餐、開沙龍,別說假日裡這些熱鬧活動,就是平時隨便吃個飯,也必定點起蠟燭,放點兒音樂。何媽媽是出了名的美女兼才女,飯菜弄得那叫一個精緻講究。可惜每回上他們家吃飯,總也吃不飽,呵呵……”方篤之沉浸在回憶之中,一臉溫柔笑意,“飯都吃不飽吧,還老想去,就覺著比別人家有意思。那會兒他除了西語古文,數理化爛透了,說他爸是科學家,誰也不信。人又笨,明明蹲了一年留級下來的,瞅著反而比別人都小,玩心比誰都重……”
多年以前就該訴說的往事,怎料到今日這般突如其來。方思慎雙手緊緊抓住膝蓋,生怕自己過於激動,打斷了父親的思緒。
方篤之說得很慢,時斷時續,內容跳躍性很大,調子卻始終平淡沒有起伏:“可惜,這樣的日子,統共也沒過多久。後來,是真的飯都吃不飽了,有一陣子,他爸爸享受特種津貼,他就從家裡偷東西出來分給別人……
“第三次大改造開始,他是家中獨子,按說託託人情,可以不必下去。然而針對他父母的風聲越來越緊,他們一直跟海外親戚有書信往來,這時候便成了鐵證如山,離京反是最好的選擇。我們同行一共三十多個,都是國一高的學生,半道又匯合了從外地來的幾十人,一塊兒前往芒幹道。”
方篤之低聲笑著:“這幫不知天高地厚的少爺小姐,一路差點鬥個你死我活,他便當了一路的和事佬。等到了芒幹道,人往那沒邊沒際原始樹林子裡一撒,就跟小河溝的魚蝦衝進了大海似的,連最好的短波收音機都沒了訊號,才慢慢回過味兒來。去青丘白水改造的年輕人好幾萬,送往芒幹道的卻只有我們這一批。沒多久,半夜逃跑迷路凍僵的也有,突然發瘋上吊自殺的也有,拼命立功被木頭壓死的也有……唯獨他,居然還笑得出來……”
方思慎聽了這許久,心中一個疑問越來越強烈,終於怯怯出口:“我媽……媽媽,那時候,在做什麼?”
方篤之似乎沒料到他會有這樣一問,呆了半晌,才道:“你媽就是半路加入的。後來才知道,她家裡是越州的大商人大地主。共和以前,涵江兩岸各大碼頭,都有他們家的商號。共和十年以後,陸陸續續交了公。她父親,也就是你姥爺,當時是東南商協會的會長。”
見兒子目不轉睛盯著自己,方篤之微微側頭:“我打聽過,蔣老爺子據說早在共和28年便過世了,蔣家人丁單薄,只剩了幾門數不上號的遠親,整個蔣氏家族,幾乎煙消雲散,也就沒有特地跟你講。”
方思慎渾不知自己一臉倔強憂傷,逼得對面那人無處可逃。
“你媽那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