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枝繁葉茂,樹幹有二人合抱那麼粗,黑漆大門,門扉上掛著兩盞白慘慘的燈籠,他舉手待要敲門,門吱呀一聲開了,露出一張小臉來:“九公子才到嗎?夫人一直等你用晚膳呢。”
孟子鶯拍拍胸脯,道:“硃砂,你嚇死人了。”
那少女嘻嘻笑著,將孟子鶯請進了門,門內花木扶疏,流螢映照下也勉強看得清格局小巧精緻,硃砂引他進了一處宅院,但見燈火通明,婦人在書案前習字,少年研磨捧燈。
孟子鶯站在門外,一眼望見堂前高懸一匾,寫著四個大字“君子不器”,腳下就好像生了根一樣。
那婦人見他登堂不入,便走過來也抬頭去望那匾,安慰他道:“這是我沈家的宅子,你不必擔心。舊年修葺之時,我嫌堂上太空,叫你哥哥給寫了幾個字,拿來充充門面,他便題了這幾個字。”
原來這婦人雖然是巴郡沈家的長女,卻早已嫁了益州刺史、巴蜀王孟燁的嫡長子孟子攸為妻,是貨真價實的“孟夫人”,孟家長房媳婦。
孟子鶯眼底酸澀,依稀看見十多年前的自己,坐在學堂裡,面前擺著一具沉甸甸的古琴,窗外是蜀中青城山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林海山巒。
夫子拿著黑黝黝的戒尺一下一下打著他的手心,他起初還強忍著痛,後來又羞又愧,終於抽泣起來。夫子冷著臉道:“這《鷗鷺忘機》教了也有十天了,到今日還是彈一半忘一半,腦子長到哪裡去了。”
小子鶯扁著嘴,眼淚好似斷了線的珍珠,憑著夫子怎麼說,只低垂著眼睫。夫子本來還數著數,到最後也忘了,一氣打到累,摔了戒尺,走到講臺前,背過身,大口喝著茶。
門口晃過一個錦衣青年,濃眉大眼,面貌俊美,身材修長,腰間別了把摺扇,徑直走到子鶯窗前,朝他拌了個鬼臉,見他垂著頭不理不睬,便伸手拿了他桌上一本論語,翻了幾翻,到《論語·為政》篇,找到“君子不器”一行字,一手捂住“器”字下面兩口,變成“君子不哭”,攤到子鶯面前。小子鶯看了,忍不住撲哧一聲破涕為笑。
笑聲驚動了夫子,他轉過身來,看見青年,於是走到門外道:“未知大公子駕到,不曾遠迎,失禮。”
那青年連忙回禮,道:“好說好說。”他話音未落,只見夫子一鋝三尺白鬚,板起了臉道:“大公子何事驚擾學堂?”
那青年不料他先禮後兵,翻臉比翻書快,頗有點狼狽,看看子鶯,轉頭道:“夫子,我不過是路過,聽見子鶯哭聲,方過來一瞧。”
夫子知道這個學生素來聰慧,家中極是寵溺,抖抖花白眉毛,不卑不亢道:“九公子課業沒有完成,方才受罰來著。大公子還要問什麼?”
小子鶯早已止住了哭聲,臉上猶有淚痕點點。青年摸摸他柔軟的頭頂,含笑道:“夫子,我九歲才會彈《鷗鷺忘機》,子鶯已是早了我好幾年。我想說,道遠者,理當馴致。過於峻切,難免傷淵雅之致。子鶯還小,不著急,慢慢來吧。”
他們兄弟二人年歲相差實多,彼時兄友弟恭,情款意洽,親密無間,但是誰又真的願意為誰放棄些什麼,原來世間種種,到頭終必成空。
沈懷秀看他仰面凝視,兀自黯然神傷,便上前伸手拉了他一把,將他帶至書案前坐下。孟子鶯定了定心神,語道:“前些日子遇到了沈大哥,雙方各為其主,難免有些拳腳衝突,失禮之處,還請嫂嫂降罪。”沈一舟正是沈懷秀的胞弟。
沈懷秀輕輕一笑,一手托腮道:“你既說了各為其主,我為何還要降罪與你?一舟的事我知道,你哥哥讓他把你帶回來。你這麼大的人了,不樂意回去誰又能拘著你?何況那錦官城也非善地。我只是好奇,誰能讓我們家九公子俯首帖耳,甘為下僚?”
孟子鶯想到白雁聲,眉眼間閃過一絲笑意,沈懷秀見他口風甚嚴,也不以為意,只淡淡道:“天下之大,不患無才。只是要和孟家為敵,你還要三思而後行。”
孟子鶯道:“不論今後是敵是友,我與孟家早已毫無干係了。”
沈懷秀似是早料到他要這麼說,挑了挑燈花,慢慢道:“青荷夫人的事,我也很遺憾。不過你身上總流的是孟家的骨血,說是毫無干係,遇事又真能交割清楚?若不能堅持,可就兩面不討好,既誤己,又誤人了。”
她人情練達,洞若觀火,說話又老辣,一語點中孟子鶯死穴。子鶯怔怔而坐,這本就是他心頭隱疾,他不願再提,遂岔開話題道:“嫂嫂今番來邕京,有何要事?”
沈懷秀也不想惹他不快,道:“有人重金請我來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