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懿又咄咄問道:“眾位大人覺得,屠殺毫無反抗之力的百姓,用他們的頭顱來換軍功,尚可接受?”
無人應答。
林懿道:“這規矩延續百年後,終被我大虞的一任仁君所廢,然而接下來的近百年裡,頭顱換不了軍功,習俗卻依舊流傳下來,兒郎們沒賞,還殺匈奴百姓做什麼?取樂!”
“在這一百年裡。”林懿說:“只要是大虞的兵士就可肆意妄為,掠奪塞外匈奴人的村莊,劫掠他們賴以生存的物資,摔死他們的嬰兒,姦淫他們的女人,燒他們的房屋。到得近十年來,已演變成凡是大虞人,甚至不需要是士兵,只要是邊疆年輕力壯的男子,便可挎上獵刀,騎著駿馬,呼朋引伴出塞去找匈奴村落,進行取樂似的殺人!”
“更有甚者。”林懿慷慨道:“他們不將一個村落裡的人全殺光,每次前去,挑幾個人讓他們逃跑,再縱馬追上以亂箭射死,或踐踏而死。盡興後回入關內,待得下次念頭起了,再去殺人。”
朝堂內一片肅靜。
林懿淡淡道:“所以匈奴人會舉兵攻入玉璧關,實是被欺壓得無法生存下去,人之常情。陛下是聖明君主,自古有言,睚眥必報者乃常人,襟懷博大者乃聖人。”
“陛下若無力與匈奴一戰,答應議和乃是情非得已;陛下有剿滅匈奴之力,派兵趕盡殺絕,是為我大虞考慮的賢君;陛下如今已有抬抬手指,便將匈奴人於疆外抹去的威能,卻仍放他們一條生路,才是聖君。”
李效開口道:“你的意思是,匈奴人也是人……”
“匈奴人不是人。”亭海生開口道。
李效與林懿都是一怔。
朝臣大覺意外,所有人都料不到出言反對林懿的,竟會是他的得意門生。
亭海生道:“陛下,臣也有一言啟奏。”
李效道:“准奏。”
亭海生:“只有一句:匈奴人不是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今天若不趕盡殺絕,他朝捲土重來時,我們便將成為砧上俎,網中魚。”
朝臣又開始議論紛紛。
唐思道:“亭大人好魄力。”
亭海生躬身道:“此話乃是兩百年前成祖親口所言。”
林懿冷冷道:“成祖殺了二十萬人,這些血債,最後俱應在他自己身上,殺戮過多,有傷天和,陛下請三思。”
群臣譁然,林懿此言竟是直議虞國先祖功過,若換了其餘人便是拖出午門外杖責的罪行,然而林懿位高權重,又屆不惑之年,更是皇后的親父。
李效當朝以來從未辦過林懿。
他注視著林懿的雙眼,林懿絲毫不懼,朗聲道:“臣罪該萬死,請陛下治臣的罪。”
李效眯起眼,心內抑住怒氣,冷冷道:“傳令東疆按兵不動,傳匈奴來使入京暫歇,一月後,待我見過來使再議,退朝。”
當天李效回後宮,換下袍服,眉間仍擰著,李承慶咿咿呀呀地張著手臂走過來要抱。
李效笑著抱起兒子,讓他坐在自己大腿上顛來顛去。
林婉轉出屏風道:“聽說陛下今日在朝中發了火?”
李效沉聲道:“沒有。”
林婉將李承慶抱起,抱給嬤嬤帶走,李效起身,坐到案前,眼望花園內晚春百花齊放,春意盎然。
“北疆軍情有新進展,你父想議和。”李效道。
林婉:“早上聽母后說了,以陛下的性子,定是想戰。”
李效說:“其實他說的也不錯。”
林婉淡淡道:“是戰是和,臣妻不敢多說,陛下無論如何決策,都是為了大虞這千秋萬代的基業。”
李效點了點頭,一雙鳳尾蝶飛進殿來,大的停在墨硯邊,小的停在筆架上,一高一低,遙遙呼應,翅膀微微翳動。
林婉說:“年前聽爹爹說過,多給外孫積點仁德,想必今日朝上的話,也是一腔真心。沒有旁的意思。”
李效道:“知道,孤不疑他。”說著抬指去拈鳳尾蝶,兩隻蝴蝶打了個旋兒,飛出花園去。
李效不知怎地,忽然就想起了許凌雲。
“陛下去何處?”林婉柔聲道。
李效:“去天牢走走,鷹奴還被關在大牢裡。”
林婉:“許凌雲已經走了。”
李效:“走了?!什麼意思?”
林婉道:“年前江州刺史入京述職,扶峰先生跟著回來一趟,朝母后求了個情,母后隔天就將許凌雲赦了。”
李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