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樓空無一人,只有漫天飛絮迷人眼,乍看時竟還錯覺是塞外白雪,直到綿軟輕盈撲人一臉,方知已是點點滴滴”離人淚”。匆匆撥開眼前迷茫,捉住了門房福全一問:那人,果然,不在。
上了馬就往那地方狂奔,媚影妖紅果然是在意料之內:“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此時此刻,忽然解了其中意。顧不得親王體面金尊玉貴,拍了桌子就要找離若,還有那個最想見到,又最不願見著的人。
九曲八拐的進了一方院落,只見假山錯落,輕紗隨意,繽紛的落英鋪滿一地,堪堪憐,暮春天氣。蘭王雖不傷春悲秋卻也畢竟風雅出身,若在平日,只怕還要與那人飲兩盅酒,舞兩手劍,此時卻竟只有滿腦子的”大漠窮秋塞草衰,孤城落日鬥兵稀”——刀光劍影似仍在目,他想起這次沒他相伴的出征,想起邊關冷月、殘劍血衣,想起那不似他音調溫存的撕裂長夜的聲聲羌笛……越想越亂,越想也越氣。
就這樣走得近了,輕紗之後已有白影若現,一把焚心火直衝天靈蓋,他殺氣騰騰的一把掀開了那粉紗門簾,嘴都張開了想要咆哮,卻竟又生生的噤了聲——
萬沒想到那人竟然正睡著,睡得似乎很沉。
蘭王就這樣愣在了當場:他知道他雖愛睡,其實卻常難入眠,幸好只要能睡著了,便是雷打不醒;他也知道,自從識得了他,他便難有幾次安睡,慵懶模樣掩飾雖好,卻也瞞不過枕邊人眼;他更知道,他夢中有著無數他難以猜透的糾纏牽掛,人在身側,心卻天邊。於是,不知從何時起,他習慣了,守在他身邊,貪看他睡顏,靜靜,永遠。
此時看著看著,卻不覺唇抿得更緊,連眉峰也蹙了起來:他的蘭,竟真的瘦了些呢,體不勝衣,想必抱在懷中要更加骨頭硌人,舒服不了——可心裡又為何那麼想就這樣將他擁入懷中?是因了那樣夢中方真展的眉,還是那清漣微漾的唇?心頭的火熄了又燃,自不承認是因吃味,或許只為了見不得他又清減。
正理不順心緒,卻聽得有人輕笑:“唉,我這究竟吹得是好還是差?怎麼竟能將老師給吹睡著了?”
他這才想起將目光從那熟睡的人身上移開,只見那人兒對面,正坐著一絕代佳人,湖綠色的衫子,手裡拿著一支與衣服一樣碧色盈盈的笛。蘭王卻無暇去欣賞那名滿京城的豔色,他只注意到了那管竹笛,然後——”這笛子,哪裡來的?”雖壓低了聲,卻壓不了火。
佳人指了指靠上人,柔聲輕道:“他的呀。”
“你就是離若?”他已握緊了拳,終於正眼瞧這女子,瞧見她不可方物的絕豔,心裡陡然一跳。
佳人笑得自信滿滿:“不然還能有誰?”
蘭王已能感到自己色變,低沉的聲音自己聽了都彆扭:“那,他,怎會在你這裡?”
離若眨巴著水眸,認真反問:“他,為何不能在我這裡?”
“他……”蘭王語塞,心火卻熾:他怎可在這裡?他怎可在除他胸膛以外的地方安枕高臥,當他孤軍奮戰,當他出生入死,當他萬里歸鄉——他,怎麼,可以?!
“他怎麼了?他一個大男人,來趟妓院有何出奇?”離若聲音不大,卻理直氣壯,“他是恩客,我是妓女!”
蘭王卻似被人當胸搗了一拳,腦中嗡的一下,眼前似有金星,半晌定不了神。不由看向那熟睡中的容顏:修眉入鬢,挺鼻薄唇……日日夜夜印在心頭不敢忘的:這就是他的蘭卿,他的瀲,他唯一所愛的,男人!
是啊,男人……
因為一樣是男人,所以那人仕途艱難;因為一樣是男人,所以那人流言纏身。他以為自己一切一切都已知道,以為只要張開羽翼,抵擋了外面的一切,環抱住的就是那人的心。
可那顆心,究竟是怎樣的啊?雲淡風輕究竟是那人的無怨,還是無求?心焰如焚究竟是自己太傻,還是太貪?以為情意已然無須再作表達,以為堅貞已是彼此心知肚明,以為只要自己掏心便能獲得全部……可他怎能忘了,他所愛的,也是一個男人?!”他是恩客,她是妓女”——真正粗俗字句,卻竟比他堂堂千歲說上萬句愛戀都來得地義天經!
心潮起伏,竟是血沃沙場也不曾有過的亂,卻見那白衣清癯的人兒依然夢遊他方,款款從容。弄得他一時惱得想揪他起來,狂吻他個天翻地覆,直到喘息變成彼此唯一的呼吸;一時又憐得只道傾生情意、一世勞碌都不過是換他一朵笑花,片刻寧神。
想了半晌,終於忽然挑了簾就往外走,動作之急速,讓離若也忍不住跟著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