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子石濃密的眼睫毛垂下,眸光中有些許掙扎之色,卻道:“頃,臣要這個頃字。”
齊謹神色不動:“準了。”
穆子石退出大殿後,忍不住彎下腰,一手抵著殿下廊柱,沉重的咳嗽起來。
齊謹靜靜坐著,聽著那撕心裂肺的咳聲似無休無止,隨後梁萬谷扯著尖細的嗓子吩咐道:“你們這些疲塌塌的奴才,還不趕緊把少傅大人抬回府去!”
待殿外重歸鴉雀無聲,齊謹嘆了一口氣,道:“出來罷!”
一個石青袍服的人影從朱漆屏風後走出,長身玉立,鳳目點漆,正是齊少衝。
齊少衝原本恰好在治平宮裡協理政事,穆子石奉旨覲見,齊謹不知為何,令他藏在屏風之後,兩人方才的一番對答,任何一句傳諸於外,都會激起軒然大波,但齊少衝卻一字不漏,該聽的不該聽的,都聽了個真切透徹。
齊謹思忖片刻,道:“頃諡之美,遠遜於信,可他居然不肯要信字為諡……我隨口一試,還真試出了他的心思。”
齊少衝若有所思,點了點頭,卻道:“子石咳血了……剛才跪著時,他很輕的咳了兩聲,袖子放下來就有血跡。”
齊謹深深的看他一眼,澹然道:“穆子石留不得了,他掙不過壽數,你也壓不住他……莫說你,如今連予沛都未必能讓他死心塌地。”
齊少衝不言語,眉宇間只有心痛之色。
齊謹蹙起眉頭,微怒道:“你難道還不明白,他為何要選頃字?”
齊少衝聲音平靜如波:“敏以敬慎曰頃,陰靖多謀曰頃,這個頃字,也不算太過辱沒了他,而守命共時曰信,出言可復曰信,守禮不違曰信,以信為諡,本極適合子石,只不過……”
頓了頓,有幾分惆悵些許黯然:“他不想再為四哥活了,四哥的臨終囑託……對我是關愛成全,於他卻是索命的鞭子,勒得他這麼多年都透不過氣來,傷痛累累,鬱鬱不樂。”
齊謹輕輕敲了敲書案,魚腦凍的綠端裡,殘墨略有些凝固,卻愈發溫柔沈隱了起來,最純淨的脂膏也似:“予沛有天妒之智,穆子石是他一手調教出的……雖不及亦不遠矣,既然穆子石已不再信守當年之諾,你有何打算?”
雖是問話,但語氣穩而重,顯然已有了決斷。
齊少衝一咬牙,突然一撩袍角下跪,道:“父皇,子石是人,不是四哥驅使的行屍走肉,也不是齊家豢養的一條狗……”
說著聲音有些顫抖:“其實我很後悔逼他回京……他已病成這樣,父皇,放他去雍涼,去西魏王身邊罷!”
“放他去西魏王身邊?”齊謹手掌啪的一聲擊在案角,話音裡森然凝重之意如冰霜如重錘:“少衝,你可知西魏王是何等人物?他身邊哪怕沒有一兵一卒,都比千軍萬馬更值得你去重防去嚴戒!你居然還要再送他一個穆子石?”
齊少衝眼神極為堅定:“父皇,為何要去防西魏王?西魏王不光是我的臣子,更是我的手足,他為人秉忠貞知進退,光明磊落,一片赤忱,我們之間無需猜忌,本該一力同心才是。”
齊謹冷冷打量著他:“手足?齊和灃還是朕的親生兒子!洛氏還是朕同床共枕的結髮之妻!”
說著焦躁的踱來踱去,斥道:“穆子石是何許人也?是連朕都不敢小覷的操控人心玩弄權術的天才!就看他借春闈一事,要一網打盡老五老九,這一手何等的時機得宜巧妙利落?放他回齊無傷身邊……你乾脆把這大靖宮一起送了西魏王,豈不便宜?”
齊少衝挺直了背脊,沉聲道:“父皇,兒臣倒不覺得子石有何可驚可懼,盛世明君,貴推誠不貴權術,兵家亦云以正合以奇勝,但一直奇,就是邪就是偏,朝爭黨伐,必不可久,中正平和心胸堂皇,才是治國民生的大政。”
略停了停,眼眸直視齊謹:“兒臣恐怕要辜負四哥給我子石的苦心了……我不要子石用他的血,染齊家的江山,不必用他的骨頭,壘承天殿上的龍椅。”
一番話擲地有聲,齊謹眸光卻陰鬱暗沉,半晌帶著些疲倦之意,道:“不必說了……回到齊無傷身邊的,只能是穆子石的屍身。”
宸京的樹葉尚未落盡,穆子石已一病不起,終日神志不清的半睡半醒著,生命力彷彿沙漏裡的細沙,無可阻擋的緩緩消失。
宮中太醫分撥來了好幾趟,最後連院正都親自過府,均束手無策,回稟到齊謹面前,都是一句:不過拖日子罷了。
齊謹一驚,尚未開口,一旁梁萬谷已大驚小怪的叫道:“哎喲殿下,您怎麼直往地上出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