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子走過來,出手如電地把他的飯盒搶在手裡,又在他全身上下摸了個遍,搜出了一個熱乎乎的牛肉捲餅和一隻小錢袋。錢袋裡有一小卷零錢。
少年把幾張一元的紙幣揣進兜裡,歪頭看了看呆呆的年曉米,有點嫌棄把小錢袋丟在他腳底下,轉身走了。
沒有早飯吃的星期一,一切都像做夢一樣不真實。教室裡早早地生了煤爐子,還是冷得像冰窖。
十二月的扎蘭,陽光的暖意在金阿林的背面,在十萬公頃松濤上浮動的雪霧中,在草原深處即使封凍了依然燦若落星的海子上,只是不在這裡。
然後老師帶著那個美得不像話的少年走進來。年輕的男孩神色冷淡,好像全世界都是他的對頭,但他走進來的那一瞬,狹小昏暗的教室卻彷彿一下子明亮起來。
藏在金阿林背面,松濤的雪霧以及海子冰面上的陽光一下子全落在年曉米眼前。
他低下頭,不知道為什麼,覺得眼睛有些酸脹。
少年從這一天起走入了他的生命。
他神情冷淡,步履懶散。明明不愛搭理人,卻總是被人圍著。打起架來狠極了,卻有種莫名的漂亮利落。誰也傷不了他半分,可他的身上永遠有傷痕。
不寫作業,來了就把年曉米的本子翻出來,理直氣壯地隨手抄一抄。上課睡覺,考試卻從來沒有掛過。
少年總是懶懶地趴在桌子上。年曉米忍住不回頭看他,看得久了,男孩子會像貓一樣突然睜眼,目光直直落在年曉米眼睛裡。還沒等年曉米怎樣,他又眯了眯眼,好像嫌棄光線太亮了似的,把眼睛閉上了。
夏季的陽光讓扎來諾爾的水面晃得人睜不開眼時,少年的馬背上有了個紅頭髮的姑娘。有人看見他們在捕魚人的小屋後頭,他們說,那個姑娘的身子白得像扎來諾爾水面上跳躍的華子魚。
流言遍佈到扎蘭家家戶戶的籬笆縫裡。紅頭髮的姑娘不見了,已經有了成年人輪廓的少年跪在地上,馬鞭落到哪裡,那麥色的肌膚就長出血紅的藤條來。藤條的花朵開在黑色的土地上,晃得人眼睛發痛。
疲憊的中年人拖著染血的馬鞭離開。年曉米從柴草堆後面小心翼翼地走出來。少年回頭看他,他滿頭滿臉的土和血,漂亮的樣子半分都看不見了,只有目光還是那麼銳利明亮。
像之前的無數次一樣,年曉米把手裡的牛肉捲餅和軍用水壺遞過去。年輕的父親一言不發,他懷裡小小的嬰孩不哭不鬧,乖乖地喝著水壺裡的羊奶。
春末的扎蘭是一片紫色的海,漫山遍野的杜鵑從哈拉蘇的松林蔓延到扎蘭諾爾的浪花邊。草原上的風吹得人臉上疼,年曉米拼命抹臉,可不論怎麼擦,臉上總是溼漉漉的一片。
他什麼都沒說,大口吃捲餅的人什麼都沒問,他們一起坐在五月的杜鵑花海里,四野的熱鬧都是空寂,只有呼倫貝爾的風永不止息。
一年又一年過去了。少年變成了青年,他破舊的棉襖變成了整潔得體的皮夾克,他依然每次都要被父親差點用門拍扁鼻子。但這都沒關係。全扎蘭都知道這是個有能耐的人。
媒人磨平了那座嶄新的圓頂院落的門檻。她們口中的姑娘不介意他是個年輕的父親。他翻看那些相片許久,挑出了其中的一張,若有所思。
窗外的年曉米看不下去,轉身跑掉了。
他跑啊跑,跑得呼吸裡全是火,兩肋像刀割一樣痛。杜鵑的莖蔓絆得他摔了個跟頭,他從矮坡上骨碌碌地滾下去,一直滾到蔚藍的湖水邊。
扎蘭諾爾像一面巨大的鏡子,它映出天上羊群似的雲朵,也映出草原後面的蒼山延綿。
它映出年曉米的影子,卻映不出他臉上的眼淚。
裹著風的馬蹄聲匆匆而來。
他肩膀被重重地掰過去,雲朵,群山,湖水裡他悲傷的影子全都不見了。
視野裡只有一雙眼睛。金色的瞳仁裡湧出蜂蜜來,粘稠地,纏綿地,將他吞沒了。
他全身疼痛不已,風聲無法掩去耳畔的喘息。日輪在湖水裡沉沒,滿月從金阿林背後升起。銀輝瀰漫,草海千里。雁群在星野中穿行,世界在寂靜裡沉睡,又在寂靜裡睜著眼睛。
死與生,本來就是一枚圓珠。圓珠在女神阿布卡赫赫的頸下滾動,每轉動一圈,就過去凡人一生的時間。
年曉米在星光裡被抱上馬背,在晨曦裡回到有嶄新圓頂房的院落。太陽東昇西落,一天只是一眨眼,他們從體格勻稱健壯的青年變成了白髮蒼蒼的老年。
前一刻他在溫暖的炕上握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