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春被林母的話震得不能言語。印象中,這是他和母親第一次坐下來詳談,以往他倆之間的對話就只是「吃了飯沒?」、「今次考試測驗考成怎樣?」、「學琴學到第幾級? 什麼時候考升級試?」,他們之間只有一個又一個的問句與簡短的答覆。
每年,林母最開心的時候就是林春將學期末的成績表遞給她看,她一看,那雙綠豆般的小眼睛就眯起來,雙眼閃著淚光,老懷安慰地不住點頭。唯有在這種時候,林春才覺得林母是一個可親的媽媽。
林春不懂得要如何回應自己的母親。說這些年來過得不辛苦,又不是,但直認說是辛苦,那他媽所受的苦又算是什麼呢? 他明白,媽的日子過得比自己還要辛苦一百倍。林春只是需要花工夫在學業上,但從來不用看別人的臉色、不用出去為了那一個月五六千的人工而受盡烏氣,更從來無體會過那種有苦說不得、啞子吃黃蓮的心態,他的日子實在過得太好。
尤其是在遇上陳秋之後。林春過得愈快樂,就愈覺得對不起他的母親。每次他和陳秋一起做飯、吃飯、洗碗、喝熱柚子蜜,他心中總有兩種感受。其一是感到很舒服,就好似去了一個被樹木圍繞的地方,吸著清新的氣息,前所未有地暢快,其二卻是感到愧疚。他會想像,此時此刻,他的母親在做些什麼呢?
母親是在捧著客人留在桌上的餐盤嗎? 她那雙因為長年做工而變得粗糙厚實的手,如今是不是被廚餘所沾汙? 她會不會因為做錯事而正被店裡的經理、當著眾多客人面前臭罵一頓? 她是不是在吞嚥快餐店裡提供的、那油膩的飯菜?
可是陳秋的碰觸常常叫他忘記這一切愧疚。在陳秋的懷裡,林春人也懵了,變成了一個貪婪無恥、只懂接受的人。陳秋在他耳畔說 :「別想那麼多,人,就是要及時行樂。」行樂、行樂……身體因快感而扭動,總是輕易地獲得至高無上的快樂,一些他自己一直思考著、煩惱著的東西不翼而飛,在浪潮消失過後,又復捲土重來,一次又一次的讓林春體會那種無邊的苦澀,同時浪潮又將他心中某一道嶙峋的牆壁沖刷得平和起來。
「媽,你累了,所以才無端說起這些話。」末了,林春只好這樣回應,兩人之間流動著怪異的沉默。他彷佛受不了這種沉默,又不知道要如何表達自己心中的感情,所以他去母親床上,替母親拿去枕頭,放在沙發上,讓林母靠著枕頭,小休一會兒。
林母輕輕吐一口氣,說 :「阿春,到廚房給我弄點吃的。」
林春到廚房,拿起砧板放到流理臺上,腦中忽然閃過一些東西——對了,今天是母親的生日。他原本打算開冰箱的手懸在空中,腦中一片空白。他看看母親,母親正合上雙眼,雙手交疊於小腹上,因為臉容安祥,所以臉上的皺眉略減,還依稀有著當年的風采。
林春記得,母親當年是一個漂亮的女子。在他小時候,她會穿著淨色的長裙和背心,燙著一頭短髮,臉上偶爾會描著淡妝,是一個眉眼溫順、溫和如一杯清茶的女子,沒有橙汁的香甜、沒有酒的辛辣,但有淡雅的茶香。可是,後來為了生活而奔波的母親,漸漸收起了化妝品和長裙,發也沒有再去燙,只是理成長至頸部的短髮,現在那頭髮已是黑白夾雜的灰色了。
母親有資格去選一個更好的男人,但她並沒有這樣做。她甚至不肯去拿綜援(注一),堅持要憑自己的尊嚴、能力,一手一腳去賺錢,養活自己和兒子,自給自足。在一般人眼中,在快餐店做女工實在不是什麼令人稱羨的優差,但是母親卻帶著一份傲骨去做這工作。縱使她已經變成一個看重金錢的女人,但又有什麼辦法呢?
她看重金錢,覺得錢就是萬能,這是她從十多年辛苦的日子中所得出來的最大教訓。她深刻明白到,在香港這個所謂的「知識型社會」,沒有學歷就會沒錢,沒錢就不能過日子。他們已經算是相對較幸運的一群,至少他們還能夠住一間200呎大的公屋,不用住劏房屋。所謂的劏房,就是將一個單位硬切割成為幾個極狹小的單位,再出租給不同的人,同時有些環境更差的人要去住籠屋。
林春捧著一碗麵條出來。用的是全蛋面,上面有一半是炒過的小白菜,另外有冬菇絲、肉絲、木耳絲、蛋絲和蝦米,這是母親最愛的口味。林春不懂得用語言去表達他對母親的心痛,但他慶幸自己煮得一手好菜,而這也是母親教他的。
林母低頭吃著,說 :「以前總是由我給你煮東西,現在輪到你給我煮麵了。」
「好吃嗎?」
「好吃,很好吃。」
這樣一來,母親這一天突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