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兩眼慢慢睜開,見了狄公,立時射出怒火,只見他嘴唇微動,卻說不出話來。最後,他竭盡全身力氣,才從牙縫中模糊迸出一個字來,隨即聲音又聽不見了。
突然,錢牟巨大的身軀抽搐起來,又是蹬腿,又是伸臂,少頃,便躺著不動了,一雙眼睛仍睜著凝視上方。
錢牟終於一命嗚呼:在他,死不瞑目,在人,死有餘辜。
洪參軍道:“他剛說了個‘你’字就說不下去了。”
狄公直起身子,點頭道:“我也聽他講了個‘你’字,只可惜他沒將我們急要追查的兇犯名姓講出來就一命歸陰了!”說罷,低頭看著殭屍,心中叫苦不迭,喟然長嘆道:
“潘縣令為誰所害,我們永遠也查不出來了!”
狄公連連搖頭,默默走回內衙書齋。
第十章
狄公與洪參軍一時間找不到吳峰的下處,問了武神廟後好幾家店鋪,都稱沒聽說過吳峰這個名字。狄公心中煩惱,忽想起他住在一家酒店的樓上,此酒店名喚“永春”,以其陳年佳釀聞名全城。一丱角街童引狄公二人進了一條小街,早見一條酒望隨風飄拂,上面寫了永春酒店四個紅字。
(丱:讀‘貫’,古代兒童束的上翹的兩隻角辮。)
酒店大門敞開,一排高高的櫃檯將店鋪與街市隔了開來。店內依牆立一木柴,架上擺滿各式大小酒罈,上面均貼了紅色標籤,一看便知都是上等名酒。
酒店掌櫃生就一副甜甜的圓臉,正立於櫃檯後一邊剔牙一邊向街心觀望,一副悠閒自得的樣子。
狄公與洪參軍繞過櫃檯,進店於一方小桌旁坐了。掌櫃忙過來招呼新客,一面將桌面又擦一遍。狄公要了一小壺葫蘆春,問道:“敢問掌櫃,近日買賣如何?”
掌櫃答道:“承蒙客官關照,不敢吹噓,卻也過得去,每日都有些進項。我常說,身上不冷,腹中不飢,總比啼飢號寒要強似百倍,這就叫知足常樂。”
狄公問:“店中怎不見夥計?”
掌櫃去屋角壇中取了一碟鹹肉放於桌上,答道:“非是不想聘人,怎奈多一雙手也就多一張嘴,故寧願自己操持店務,不知二位先生在城中幹何營生?”
“我二人乃絲綢行商,從京師來,路過此地,聞得酒香,故進店打尖解渴。”
“妙!妙!我樓上住了一位客家,名喚吳峰,也是從長安而來,想來二位與他一定認識。”
洪參軍問:“這位吳先生也做絲綢買賣?”
“不,他是一名畫師。這吟詩作畫之事我是個外行,不過聽人說他的畫很見工夫。他每日從早到晚畫個不停,難怪有此造詣。”說罷走向樓梯,高聲叫道:“吳相公,樓下有兩位先生剛從京師來,你下樓來聽聽新訊息吧!”
樓上有人回道:“我正在此點染一幅新畫,走不開,請他們上樓來吧!”
掌櫃愀然不樂。狄公袖中取了一把銅錢放在桌上,酬謝了店家,隨即起身與洪參軍走上樓梯。
(愀:讀‘巧’;愀然:形容神色變得嚴肅或不愉快。)
樓上只一間大房,前後各一排格子大窗,上等白仿紙糊了窗欞。窗前一後生正伏案勾描著色,畫的是陰曹地府森羅寶殿上的閻君。後生身穿花袍,頭上裹一條五彩幧頭,一派界外胡戎的打扮。
(幧:讀‘悄’,古代男子束髮用的巾。通稱“幧頭”。)
畫案很大,吳峰將整卷白絹畫軸鋪展其上。左右牆壁之上掛有畫軸多卷,只是尚未精細裱糊。一張竹榻依後牆而立。
狄公二人上得樓來,後生頭不抬,目不舉,仍看著畫像說道:“二位先生且請竹榻上稍坐,小生正著藍色於畫,若停下,顏色就幹不勻。二位遠道而來,小生有失迎近,尚望恕了這怠慢之罪。”
(迓:讀‘軋’,迎接。)
洪參軍自去竹榻上坐了,狄公立著未動,見後生輕提畫筆,運用自如,不覺興致大增。再細瞧筆下之畫,只覺畫面之上有不少奇特之處,尤以人物臉型及其衣著折縫為最。又扭頭觀看牆上所懸各畫,無一不顯其番胡特色。
後生畫完最後一筆,直起身,借瓷碗中洗刷畫筆之機,兩道銳利的目光射向狄公,慢慢轉動碗中畫筆,開言道:“原來是新任縣令大駕光臨!既然老爺微服私訪到此,晚生只好免去一切繁文褥節,亦省卻老爺許多為難不便之處。”
狄公問言大驚,問道:“你道我是一縣之主,何以見得?”
吳峰將畫筆放入筆筒之中,眯起雙眼,微微一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