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騎馬跟在轎後,夫人來了!曾國藩雙喜臨門,樂得眉開眼笑,情不自已。夜深了,鬧洞房的親友都走了,夫人頭罩紅綢,羞澀地坐在床沿上。新郎官舉著龍鳳紅燭,心懷惴惴地走過來,他不知新娘子長得如何。遲疑了很久,終於輕輕地揭開紅綢。新郎官驚呆了:燭光下,新娘子粉面桃腮,含情脈脈。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感湧上心頭,他醉醺醺、眼迷迷地把新娘子抱了起來。慢慢地他睜開眼睛,抱在懷裡的夫人已眇一目,額頭上盡是皺紋,頭髮斑白,他掃興地鬆開手,猛然間從鏡子裡看到一個衰朽老頭。那正是他自己!
他沮喪地走出屋門。外面車水馬龍,人聲鼎沸。“這不到了長沙城嗎?”當他看到熟悉的火宮殿時,心裡說道。火宮殿裡裡外外亂糟糟的,他正要轉身走開,一個肩膀上搭著抹布的夥計滿面堆笑地說:“要尋清靜的地方嗎?樓上雅座請。”曾國藩停步,見這夥計十分面熟,這不是岳陽樓上那個很會說話的店小二嗎?他怎麼到這裡來了!再定睛一看又不是。啊!對了,他是稽茄山下小飯鋪裡那個忠厚的老闆。老闆撩起圍裙,一邊擦手一邊說:“您老放心,再也不會看到長毛了,長毛已叫您老消滅了。雅座裡沒有外人,都是您老久別的朋友。”
曾國藩覺得奇怪,上得樓來,掀開簾子看時,唬得心跳不已。雅座裡的八仙桌旁坐著三個人,正在開懷暢飲,高談闊論。上首坐的江忠源,右邊坐的胡林翼,左邊坐的羅澤南。他忙進去,作揖打招呼:“多時不見了,原來你們都在這裡!”怪哉,三人都沒有發現他,繼續談著他們的話。他很喪氣,便訕訕地靠著下手坐著,藉此休息下。只聽得江忠源爽朗地笑道:“現在好了,天下安靜了,正是當年康節先生所說的:‘人樂太平無事日,鶯花無限日高眠。’我輩可以痛痛快快地飲酒賦詩了。”
“是呀。想當初我們建立湘勇,是何等的艱難困苦,那年就在這個火宮殿裡鬧出了人命案,逼得湘勇無法在長沙安身,不得不躲到衡州去。”羅澤南插話。
“難得滌生忍辱負重,終於在衡州練就了水陸大軍,奠定了日後湘軍勝利的根本。”胡林翼感嘆道。
曾國藩在一旁聽了略覺寬慰,心裡想:“幸好他們沒有看見我,且多坐一會兒,聽他們是如何議論的。”
“要說滌生忍辱負重,真我輩不及,鎮筸兵的欺侮、湖南官場的勢力不消說了,後來在江西,新老巡撫都跟他過不去,不給糧餉都罷了,還要說他運了大批金銀回荷葉塘,說他打仗無能,聚斂有方,你看氣人不氣人!”羅澤南取下眼鏡,用手絹擦著眼睛,不知是眼睛昏花了,還是因過於激動而流了淚水。對親家的這個舉動,曾國藩很是感激。
“這都可以理解,其原因一是愚蠢,二是妒嫉,最讓人心裡過不去的是,打發德音杭布來軍營窺探,調多隆阿跟隨左右。滌生是滿腔熱血,一片忠心,朝廷卻如此猜忌,豈不讓人心寒!”胡林翼用手來回重重地抹著桌面,似乎在發洩胸中鬱忿,一向蠟黃的兩頰上泛起紅潮。
曾國藩呆呆地望著他們,感慨萬千。
“算了,都不去說它了,好在滌生兄壯志已成大業,如今功成名就,我大清朝自三藩以後,還沒有哪個漢人有滌生兄的榮耀,我們也都仰仗他的忍辱負重而名登凌煙閣。”這是江忠源的洪亮豪放的嗓音,說罷滿飲了一口酒。
“長毛、捻子都好對付,難辦的是洋人。我總擔心滌生會栽在洋人手裡,毀了半世英名。”胡林翼沒有喝酒,情緒忽然低落下來。曾國藩偷眼看時,兩頰上的紅潮不見了,正是安慶南門碼頭上嘔血昏迷時的樣子:乾瘦灰白,兩眼微閉。
“洋人怕什麼,又不是三頭六臂,若撞在我手裡,定叫他有來無回。”江忠源怒道,仍是當年戰蓑衣渡、守長沙城的氣概。
三人正說得起勁,忽然簾子又被掀開,昂首進來一長鬚老儒。此人衣衫破舊,精神矍鑠。一進來,便用手杖指著八仙桌邊的人說:“你們在這裡喝得痛快,怎麼不叫我?”三人忙起身,賠著笑臉說:“不知吳舉人駕到,有失遠迎。”
曾國藩定睛一看,方知來的是嶽州怪才吳南屏,二十多年不見了,不料在此相遇。正要起身打招呼,又想,他們看不見我,我也不驚動他們了,且一旁坐聽算了。
吳南屏一屁股坐下來,喝了幾口酒後,便舊習不改,牢騷滿腹,怪話連篇:“我在外面聽得多時了,你們都是湘軍大頭目,稱讚湘軍的功勞,說長毛是你們湘軍滅的,大清是你們湘軍保的,真正是老王賣瓜,自賣自誇!其實,長毛是自生自滅。倘若沒有內訌,這天下洪楊坐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