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四條為餘數十年人世之得,汝兄弟記之行之,並傳之於子子孫孫,則餘曾家可長盛不衰,代有人才。
簽押房乃至整個兩江督署沒有一絲聲響,都在靜靜地聆聽曾紀澤帶哭腔的朗讀。這一字一句如同藥湯般流進眾人的心田,辛辣苦甜,樣樣都有。待兒子唸完,曾國藩又努力把手伸起,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紀澤紀鴻一齊說:“我們一定把父親的教導牢記在心!”
曾國藩的臉上露出一絲淺淺的笑意,頭一歪,倒在太師椅上,歐陽兆熊忙去扶時,脖頸已經僵硬了!
“老中堂!”
歐陽兆熊的一聲哭喊,把簽押房的人嚇得面如土色,大家彷彿被驚醒似的,一齊放聲大哭起來,森嚴的兩江總督衙門,立時被濃重的悲痛所浸透。
就在這時,漆黑的天空滾過一陣轟鳴,同治十一年的第一聲春雷在江寧城的頭頂炸開,緊接著便是一連串的電閃雷鳴。風颳得更大更起勁了,寒風裹著傾盆大雨嘩嘩直下。
這雨好怪!它濛濛的,黑黑的,像一塊廣闊無垠的黑布,將天地都包圍起來,使人分不出南北東西,辨不清房屋街衢。又像大風吹倒了玉皇爺的書案,將一硯墨汁傾瀉宇宙,它要染黑潔白的石舫、矞皇的督署,汙壞雄麗的鐘山、秀媚的秦淮,它還要將活躍著萬千生靈的人世間塗抹得昏昏慘慘、悲悲慼慼。
這可怕的黑雨,無情地鞭撻著西花園的斑竹林。那些歷經千辛萬苦從君山來到江寧的珍稀,遭遇了意外的浩劫。它蒼翠的葉片被打落,修長的斜枝被扭折,灑滿帝子淚珠的主幹被連根拔出,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呻吟,令人慘不忍睹。主人對它所寄予的無限希望,頃刻之間全部化為泡影!督署大門口所懸掛的四盞大紅宮燈,被狂風吹得左右晃盪,雖有屋簷為它遮蓋,仍然抵抗不住暴雨的侵襲,飛濺的雨花點點滴滴地浸在綢絹上。先是貼在燈籠上的“恭賀新禧”四字一筆一畫地飄落,然後是紅綢豔絹一片片地被剝落,最後只剩下幾根嶙峋骨架,在風雨中顯得格外瘦弱、寒傖。
絢麗的憧憬打碎了,美好的氣象破壞了。
那黑雨似乎還不甘心,還不解恨,它下得更猛烈了,時時夾著呼呼的聲音,變得格外的兇惡可怖。它像是要摧毀這座修復不久的衙門,動搖這根已成奄奄一息的國脈。萬物在悲號,人心在戰慄,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哀哀欲絕的抽泣聲,和著這罕見的黑雨驚雷,是如此的悽愴,如此的驚悸,如同天要裂潰,地要崩塌,如同山在發抖,水在嗚咽。它使人們猛然預感到,立國二百多年的大清王朝,將要和眼前這個鐵心保護它的人一道,墜入萬劫不復的陰曹地府!
1986年11月至1990年7月初稿於長沙強厚居
1992年3月定稿於嶽麓山下觀弈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