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中興大業,他的確感到失望,由自己來做陶鑄世風的夔、皋、周公,今生是不可能了,但他還是抱有一線希望。這希望寄託在容閎正在操辦的幼童出洋一事上。他認為,只要有一大批掌握泰西先進技術的人才,在中國廣建工廠,製造船炮機器,大清朝今後仍然是可以強盛的。
曾國藩這樣想過後,心裡坦然多了,令他難受的,倒是六弟的形象這些日子來常常出現在他的腦中,揮之不去,驅之不散。特別是那天深夜,貞幹把溫甫從破窯裡帶到他的面前,當他冷冷地看著溫甫,要溫甫到廬山去隱居,一輩子不要出來時,溫甫那驚恐的面容,那絕望的眼光,深深地尖利地刺痛了他的心,擾亂了他的神志。
“是我毀了他!”這些天來,曾國藩不止一次地在心裡這樣譴責自己,詛咒自己。他覺得自己死後將無顏見父母,見叔父,更無顏見溫甫。曾國藩很覺奇怪,十三年前的他怎麼會如此殘忍絕情,會如此將名望事業看得重於一切。其實,只需一紙奏章,將溫甫未死僥倖逃出的事實稟明就行了,“滿門忠義”的匾取下來又有何妨呢?自己也不是存心欺君的呀!再說,溫甫活著回來,難道就不是忠義嗎?當時如果冒著被皇上責備的風險,將溫甫留下,他何至於活生生地有家不能歸,有妻兒不能團聚,青燈黃卷守古觀,客死異鄉成野鬼!說不定他也會封侯封伯,插花翎,披黃馬褂,榮榮耀耀,風風光光。不能再對不起胞弟了!他把九弟喚到病榻邊,沉痛地說:“過些日子你到廬山去,把溫甫的遺骸挖出來,在黃葉觀火化,把骨灰妥善裝好。我死之後,你把溫甫的骨灰盒放在我的頭邊,我要和他永遠相伴左右。”
曾國荃含淚點了點頭。
過兩天,精神略覺好一點,他掙扎著下床,在庭院裡散散步。又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告訴夫人,墓地已最後定在善化坪塘。並風趣地說,誰先去,誰就負責看守那顆寶珠,莫讓別人搶去了,待後來的一到就合冢,前面隻立一塊碑。又長久地撫摸著夫人的手,約定來生再結美眷。那時,他一定老老實實地呆在翰林院,天天廝守著她,做一個畫眉的張敞,接案的梁鴻。說得夫人微笑著,心裡又甜又苦。
他又記起左宗棠囑託的事情還沒辦。他很感激左宗棠對自己的真心信賴和恰如其分的讚譽。多年來,曾國藩的耳朵裡已聽膩了門生幕僚下屬的頌揚。他們把他比作方叔、召叔、諸葛亮、房玄齡,比作郭子儀、李光弼、李泌、裴度、王陽明,比作韓愈、歐陽修、柳宗元,甚至還有人將前賢的長處都集中到他一人身上,說他德近孔孟,文如韓歐,武比郭李,勳過裴王,是一代完人,後世楷模,不僅大清朝找不出第二個,就是古代也少有幾人可以比得上。這些頌揚,他只是聽而後哂之。
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德行不能望孔孟之項背,勳業也不足以跟裴王相比,用兵打仗其實是外行,不僅不能比郭李,就連塔羅彭楊都不及。至於他最為自信的詩文,冷靜地檢討一下,也沒有幾篇可以傳得下去的。後世文人永遠記得韓歐,不一定能記得還有一個曾國藩。他自己認為,二十年來,所以能成就一番事業,一靠對皇上的忠心,二靠別人的襄助。倘若沒有眾多傑出的軍事人才的輔佐,他一介文弱書生,憑什麼以武功名世?那些人,絕大部分是他或識之於風塵,或拔之於微末,或破格委之以重任,用之任之,不猜不疑,讓他們大膽地充分地施展自己的才具。他有時私下裡也曾很得意地想過,人世間有大大小小數不清的才能,識人用人是一切才能中的最大才能,自己能清醒地看到這一點,並運用得自如,的確是一樁幸事。
現在,左宗棠以豐偉之功績,處崇隆之地位,又兼目空一切之個性,加上不睦八年之特殊關係,從遙遠的西北戰場給他寄來情意真切的信,用“知人之明、謀國之忠”來概括自己一生的優長,又用“自愧不如”來加以襯墊,的確是不偏不倚,不吹不捧,恰中肯綮,入木三分。他對左宗棠,能不欽佩感激嗎?這八個字,他自認為可以受之無愧,也必定會得到當世的公認,後人的重視。不要說劉松山是自己派到西北援左的大將,就憑左宗棠這八個字,他也要不負老友所託,帶病為劉松山寫一篇文意俱佳的墓誌銘。
他回憶著劉松山從一個毛頭小夥子來長沙投團練的情景,回憶著湘勇裁撤之後,劉作為後期重要將領所起的作用,想象著在金積堡戰役冒矢衝鋒,終於馬革裹屍的悲壯場面。一時間,又從劉松山想到彭毓橘,從彭毓橘想到滿弟貞幹,想到羅澤南,想到江忠源,他心旌搖動,情不能自已。墨汁磨好了又幹,幹了又磨,大半天,僅只寫得三百餘字。他乾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