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船舶廠老闆喊一聲:“艄公多了打爛船,聽盧先生的!”
眾人再次安靜下來。一個有身份的官員問:“盧次長,你要多長時間?”
“明早這個時候,”盧作孚指牆上的鐘,鍾正指八點,“我在十二碼頭向各位宣佈人、貨運輸安排計劃。”
“你說人、貨?——不光人員,還有物資?”有人驚詫道,“這江邊荒灘上,少說一萬人,堆了十萬噸。”
“三萬多人,十幾萬噸貨。”盧作孚聲音不高。他注意到此人口袋中揣了把計算尺,工作服上寫著“漢口船舶機器廠”。
“好幾萬人,十好幾萬噸貨,你能運走多少?”眾人吼道。
盧作孚聲音嘶啞,說出一句話來。眾人喧鬧,也不知有多少人聽清了。李果果上前,充當傳聲筒:“能運多少運多少。”
工程師體諒地望著盧作孚說:“明早宣佈計劃,你總共只有十二個小時哇!”
“要是各位連十二小時都不給足,作孚更難。”盧作孚疲憊地懇求道。
無人再鬧。盧作孚趁機結束:“所以,作孚現在就請大家離開此地。明早七點半,民生公司將從十二碼頭開出第一條船。八點整,我會向大家宣佈此次撤退計劃。”
“為何要先開出第一船,才宣佈計劃?”有人問,未見盧作孚作答。
眾人散去,同聲議論:“誰來坐第一船?”
“管不到這麼多,反正我們見船便上!”那群漢子說。
“反正我們船上只認船票!”李果果早就看不慣這群漢子,頂了一句。
“這個,能頂船票吧?”漢子亮出證件。
李果果一看,敢怒不敢言。盧作孚默默上前,把李果果擋在身後,慢慢拉開公文包拉鍊,幾十封寫著“作孚兄親收”、“盧次長親收”、“盧總經理親收”的求票信落在那漢子腳下,光看信封落款的單位與人名,漢子便被震住,趕緊躬身將信封一一拾起,遞給盧作孚,說:“卑職秦虎崗,軍統漢口站中校行動隊長。”說完一閃身,裹入人流,退出小樓。
盧作孚默默地望著眾人背影,再不開口。
追隨小盧先生以來,不知見過多少回他與民眾對話場面,今天,是李果果見到的公眾說話最多,小盧先生說話最少的一回。一開場請公眾靜下來,“聽我說句話”不該算,剩下來,小盧先生統共就說了三句半話。外帶的半句本來從小盧先生口中說出的是整句——可是因為這句話連站在他身後的李果果自己也沒完全聽清,只連聽帶猜,知道小盧先生說的肯定是關於自己有多大能力、明早八點起將計劃運輸多少壅塞宜昌的人與貨的意思(李果果便想當然傳話為“能運多少運多少”),所以只能算半句。李果果望著小盧先生站在小樓窗前的背影,聽得他口中喃喃,李果果產生一種怪異的感覺,覺得小盧先生此時似在與對岸江中那條只翹出一半船頭的沉船說著什麼悄悄話……
“能運多少算多少……”船舶廠老闆回到自己廠的堆積如山的造船機械與配件跟前,還在犯嘀咕。
“你我造船,都這麼惜船,他在這條江上以愛船如命聞名,這種險地,他肯將他拼命掙來又捨命保下的船投入多少?”工程師拿出計算尺,漫無目的地上下拉動著。
“是啊,此時宜昌,頭頂上日本飛機說炸就炸,下游日本炮艦說到就到,上游川江水位一天天見退,此種險地,便換了你我,要把保命的那點家當——那幾條寶貝船開來運人家的人,人家的貨,也會捨不得!”船舶廠老闆望著小樓那貼滿防空紙條的視窗前站立已久的盧作孚身影,“你看,他此時所望,肯定是對岸那條沉船。”
“那船,不是觸礁擱淺就是被炸沉的。”工程師也望著盧作孚身影,說,“觸景生情啊,搞船業的,最怕見沉船。前車之覆,後車之鑑!”
“船就是飯碗,沉船就是打爛飯碗,”船舶廠老闆抽出在袖內捂熱的手撫摸身邊冰冷的船件,“能運多少算多少吧,盧總經理,這種時候,誰又敢難為你!”
對岸那條船,是在日機俯衝轟炸時被炸中船尾的,為避炸沉,船長轉舵,將拖著火光與濃煙的船駛出本來就因枯水期將到變得狹窄的宜昌江段主航道,衝向岸邊,雪上加霜,卻又觸了密佈江中的暗礁與沙堆,終於擱淺。船體大部沉沒水下,船號已無從辨識。倒是翹出水面的駕駛艙中,懸著的那一塊牌子,寫著船主是國營招商局。轟炸中,船上人死傷大半,船長待最後一名水手離船後,自己也棄船跳水上岸逃命。
船離宜昌城對面岸邊,不過兩丈。卻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