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流了一地的腸子打成結重新塞回肚中,把自己操縱的鐵殼殼船的車鍾推向全速,船尾湧出一股巨浪闖上三峽中的險灘,機翼下畫有圓太陽的飛機從頭頂掠過,寶錠嚥氣,還不肯閉上眼睛——還在滿世界搜尋那一張蓄了仁丹胡衝他一笑的娃娃臉。
“人要拿石頭棺材裝我爸爸……”寶錠呆望江中那個幾天前卷下了他父親的漩渦,咕噥著。江邊,闖灘號子的曲調沒了,卻依舊有“嘿著著嘿”號子聲傳到耳邊。寶錠望去,夜色中,是一群光脊樑的精壯漢子,十六人抬著一件足足有兩張雙人鋪那麼長那麼寬的青石走來。
“豎碑。”盧魁先伸臂把寶錠攬在身邊,他說話變得儉省,白天眼看寶老船一船人浪翻江中時,同學們跑向江邊,他跑在最前面,一路“寶錠,寶錠”喊著,話喊得太多,喊蝕了聲氣,又忘了腳下,失足也跟在寶錠身後落了水,受了涼。周身發燙,媽媽挖了草草藥,哪曉得一碗吃下去,說話聲氣更弱了。
“豎碑做哪樣?”
“舉人作文。”
“舉人作文為哪樣?”
“祭你爸。合川人說的,舉人作文,要趕韓愈!”盧魁先回頭昂起頸子望去,瑞山書院視窗裡頭亮一盞燭,舉人正在疾書。
立秋頭一潑雨就落綿了。江風吹過,又落斜了。橫起的石頭豎起了,有寧可行的家兩層樓高。石碑上蒙著一塊白縞。
碑後,掘出一道長長的穴,此穴比一般墓穴長出數倍,一條條光脊樑的漢子排成輪子走過,將一柄柄水泡過的木槳扔下墓穴。
寶錠站在穴邊,手扶父親傳下的那一柄在這條江上象徵權柄的銅杆龍頭槳,槳同樣被水泡過,卻只有他這一柄槳,未扔入墓穴。
三杆白幡,三面環立,上書:
渠幫王爺會
遂幫王爺會
州幫王爺會
旗上寫字,講究簡要,這些字要寫全了,應該是“渠江木船工王爺會”、“涪江木船工王爺會”、“合川至重慶嘉陵江段木船工王爺會”。
曲先生來到碑下,朗聲道:“第一祭,奏哀樂。”
姜老城領一支川劇票友集合的民樂隊,二胡板胡嗩吶,姜老城自任鼓師,敲著川劇鼓點,指揮演奏哀樂。
披麻戴孝的女子們嚎起來,壓過姜老城們。
舉人斜靠碑側,目光茫然,仰望碑面。盧魁先站在舉人身後,也隨著舉人抬眼望,想象著暫時罩了白縞的碑文怎麼寫的。
姜老城猛地一下鼓,哀樂戛然而止。
曲先生宣佈:“今日,我合川各界民眾,並渠幫、遂幫、州幫王爺會船工,祭奠殉難寶老船等同胞。列位胸中千言萬語如江流湧蕩,幸我合川舉人石不遇先生,以鄉人情懷、古人氣勢,發表雄文,鐫之青石。第二祭,石先生誦讀祭奠碑文!”
舉人痴痴地站著。聽得無聲,睜開眼,才發現眾人都望著他。
曲先生小聲提醒:“石生。”
舉人乾咳一聲,邁著方步,來到碑前,他向石碑三拜,起身,雙臂伸直,拽住蒙碑白縞,一把拉下,碑面光滑如鏡,卻無一字。
盧魁先拽住舉人後襟:“先生,為啥你一個字不寫?”
江風過處,吹起舉人一頭蓬亂的白髮。天不冷,舉人卻將雙手袖在袖中。他不敢直面盧魁先,扭過臉,撫碑頓腳:“石不遇我無言以對哇!”
盧魁先:“為啥?”
舉人衝盧魁先拱手:“都是為了你哇!就為你一問再問!”
“學生問什麼話了?”
“你一問,為啥是洋船開進我們的河?你再問,為啥我們不造了鐵船去打贏洋鐵船?你三問,為啥洋人造得出鐵船,我們造不出?我答不上來!”
“學生問錯了。”
“娃娃,你一問再問,何曾一字有錯?錯不在學生,錯在為師!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可我石不遇枉為人師,無言以對!”
舉人雙手抄在袖中,向盧魁先一拜,轉身就走。
“先生!”盧魁先追上去叫道,叫完,一愣,怎麼沒聽見叫聲。他衝著無字碑大叫,他在如鏡碑面上,看到自己扯直嗓門大喊大叫的面容,卻依舊聽不到一聲。雨燕驚飛,分明聽得驚叫有聲。
這天,站在老師未著一字的石碑前,盧魁先發現自己說得出話,發不出聲。
媽媽烙了幹餅,爸爸背起盧魁先,沿江邊青石板路,從嘉陵江走齊揚子江,抓藥。藥名“天生黃”,連合川城頭蒙七先生藥鋪都沒得。哪曉得進了重慶城,連慶餘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