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舉人嗆住了,愣望著末座的這娃娃,不知從哪裡說起。書院中這幫娃娃,該答問的,答得來張冠李戴,不該問的,卻偏偏喜歡打破沙鍋問到底。其實,這娃娃這節鍾所問,答案早在舉人當年想在上面署名卻沒趕得上的康有為、梁啟超那份《上今上皇帝書》寫明瞭,甚至開出了救國的藥方:“拒和、練兵、變法”。可是,足足一萬八千字哇,終不能一字一句說給這個幾歲的娃娃。不說呢,他會用那雙玻璃珠子一般透亮的眼珠子就這麼望著你、就這麼“為啥為啥”一直問下去。舉人倒是從來鼓勵學生有疑必問,可是,只有這一問,舉人不敢奉陪到底,再這麼問下去,這個娃娃一定會問到:“為啥我們中國不變法?”譚嗣同早為這一問在菜市口丟了腦袋,今日這瑞山書院小學班這課堂上,石不遇若再被這個娃娃生員這麼一問,問得來丈二和尚摸不著腦袋,問得來一罈子蘿蔔抓不到姜(韁),日後還有何面目再登這講臺?其實早在開學頭一天舉人便著實領教過這娃娃的問,那節鍾舉人正悲從中來指著中國地圖講著,也是這娃娃問道:“舉人先生,你說中國是中央之國,那,緊挨著這隻大雞公冠子、腳爪、胸口、尾巴羽毛的那些國,是哪些國?”舉人當時脫口而出:“北狄南蠻東夷西戎!未開化之蠻族而已。”哪曉得這娃娃還有問:“那,你照著畫的那本書咋個又叫《萬國堪輿圖》?”
此時,偏偏滿堂的學生娃被盧魁先這一問,不再嗷叫哭泣,全都抬頭看定了舉人。面對一雙雙玻璃珠子一般又圓又亮的眼睛,舉人一句話脫口而出。這話剛說出口讓自己耳朵聽見了,舉人便自知這節鍾當堂把顏面丟盡:“就你一個人問題多!”
末座的娃娃還不肯善罷甘休,再問:“先生教的,一物不知,學者之恥,學問學問,好學者就要多問,課堂上,就是要打破沙鍋問到底……”
外國鐵殼殼兵艦與商輪進入中國內河後,史書上記下了這樣的字行:“據不完全統計,川江上被撞沉浪翻的木船達四百多隻……”
不知這“不完全統計”中,光緒二十七年(公曆1901年)八月二十九日這一天,正在江上行走的“渠幫王爺會”舵把子大爺寶老船的這條木船是否統計在內?
多年過去,寶錠還記得這一天,記得把自家這條木船浪翻的那條鐵殼殼船。只是,只記得開頭,後頭的事,就像睡得不安穩的夜晚做的短夢,醒了只回想得起片片斷斷……
木船尾,寶老船把舵把抱在懷中,吼著川江號子。兩邊船舷,船工們跟著一聲聲吼,一槳槳劃。船頭,寶錠也跟著吼。寶錠還沒學會說話,就學會了吼號子。今天他更是吼得來脆生生的——他一眼望見,船頭眼看直指,岸邊巨石上刻得有四個大字,寶錠雖然一個也認不得,卻聽盧魁先講過,那是“瑞山書院”。寶錠是想叫盧魁先聽出——寶錠來了。可是,此時書院臨江的視窗望進去,看不見一個人影。寶錠聽得書院崖腳江邊,一群和他一般大的娃娃發出的吼叫:“大清打贏了!”只見盧魁先早已裹在那一堆學生娃娃當中來到江邊,開水仗。娃娃們自行分成兩方,將紙折的、木雕的小船放入靜水灣中,用手潑了江水作為船的動力,向對方的船衝撞,船上用剛學會的字寫下的全是“定遠號”、“致遠號”,嘴裡喊的也全是“大清打贏了!”趁他們吼累了,歇口氣再吼的空當,寶錠趕緊從莽聲莽氣的一船川江號子中冒出一聲吼,盧魁先聽見了,抬頭望木船,歡叫一聲“寶錠”,第二聲歡叫變成了驚叫,寶錠見盧魁先瞪大眼睛指著自己身後,便順著所指回頭,只見一團滾滾黑煙沖天而起,飛快地追逐著寶錠的木船。寶錠身後緊挨的船伕一個個隨之回頭,望得來忘了吼號子划槳,木船頓時滑下剛闖到一半的大郎灘。船尾扳舵的爸爸,大將軍臨陣似的大吼一聲闖灘號子,卻無人唱和。爸爸獨唱的川江號子被鐵殼船一聲聲刺得耳門子發麻的尖叫壓倒,爸爸從眾人眼中看出惶恐,回頭望去——那股黑煙已斜刺裡撲向木船帆,白布上立馬燻出一條條黑龍。寶錠問:“爸爸,那是啥子船?”寶老船連連搖頭。一個連爸爸寶老船都說沒見過的鐵殼殼船,船尾湧一股怪浪,寶錠還沒看清它的真面目,呼啦啦一聲破響,自家的船就被浪翻了。落水前,寶錠只來得及看清鐵船頭鐵棚棚屋裡一個蓄了仁丹胡但依舊是一張娃娃臉的船長,回頭衝他一笑,右手抓住一個像西洋鍾似的圓東西上的連帶的一個手柄,那麼一推,叮噹一聲脆響,鐵船尾噴出更大一股怪浪,船頭便已昂起,上了大郎灘。直到二十五年後,寶錠跟上盧作孚闖川江,才算搞明白,那不是西洋鍾,是新式輪船用來操縱船速的“車鍾”。直到三十七年後把開了膛的肚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