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在警告他,剩下的時辰不多了,頂多再敲幾次更……抬眼從鐵窗望城頭,姜老城背上斜插的燈籠照向城下衙門後大牢,他搖著頭,敲梆遠去。
姜老城走幾步,望一眼城下青樓紅燈,有顯貴富豪摟著女子進出,他恨恨地加喊了一句:“攀花折柳尋常事,只管風流莫下流——別個的婆娘莫要抱……”
明明曉得清官曆史,卻不得不直面貪官惡官,這是人生遭遇的一種可怕。更可怕的是,明明曉得要直面貪官惡官,自己心裡頭卻堵滿了可怕的混亂思緒,一時間竟說不出一句話。這一夜,盧魁先正面臨這樣可怕的境地。大足刑場,還能得一線生機,靠背誦《祭十二郎》,逃脫一條性命。今夜呢,在這合川死牢中,就是理順了心頭的一團亂麻,有話,又向誰說去?正這麼想著,盧魁先就聽得一聲喊:“胡伯雄啊胡伯雄!都怪我,名字取拐了,害了你小盧先生,害了盧大哥!”胡伯雄突然爆發出來。伯雄啊,你宅心仁厚,自己身陷死牢,還在為他人著想,盧魁先默默搖頭。
“莫亂怪自己,名字是你爹媽取的。”盧志林道。
“是我鬍子生拐了,害了你們。”
“你鬍子是天生的。莫再怪自己了。要怪,怪我,《群報》上發了那篇文章,又在棉花街撞到了吳師爺開啟縣衙後門放兇!小兄弟,你不過是送來一個罪名。”
盧魁先背身而立,手把小窗,強撐著自己,望著小窗外星空,一言不發。
通常,官府製造冤案,有個規律,冤了你的財,冤了你的人,冤了你的人頭,直到上斷頭臺,還叫你不明不白喊不出是怎麼冤的。可是這一回,合川縣衙卻一反其道而行之。一開頭便擺明了——我今天就是冤了你,甚至把我將怎麼冤你的底牌都亮在你眼前。
這不是合川官府比別處官府膽大,這真是碰巧了。胡伯雄早不來遲不來偏此時千里之遙來到合川。偏偏碰上川鄂兩省通緝大名鼎鼎的“湖北熊”,偏偏所有的通緝令,都只指明“湖北熊”一個突出的特徵——一臉的絡腮鬍子。難怪師爺會指著胡伯雄說:“自己照鏡子看看,你那一臉的絡腮鬍子,老天爺都早不早的給你全配齊了——你是老天爺特地送到本縣的一頭熊!”
天底下竟有這樣碰巧的事。這事,日後要寫進書去,真還沒人肯信,定會說,是小說家瞎編硬造的。
“小盧先生,你我還有救麼?”
面對胡伯雄,盧魁先無語。
“省城的朋友,都說你吉人天相。”
“我?”
“說是大足那回,鬼頭刀砍到脖子上,突然,冒出個大足舉人,喊一聲刀下留人,你就被救!”盧魁先苦笑。胡伯雄望窗外星空,哭道:“小盧先生,這一回,還會有貴人相救嗎?難道就坐等明日午時三刻?”
盧魁先從一開始遭遇這生死危機,便努力讓自己鎮靜下來,此時,雖外表不動,內心卻緊張地思索著——“兒戲人人愛玩,就在有人繞得出去,有人繞著繞著繞了進來卻繞不出去!”吳師爺走出死牢時,丟下的這句話,言者無心,聽者有意,盧魁先心頭忽然一動——這場乍看勝敗早成定局的“兒戲”,難道真的就沒有一點可能“繞得出去”?
就算大足刑場,自己得“貴人相救”,可是,如果當時自己放棄,這條命還不早就斷送張鐵關刀下。有過上一次死裡逃生的盧魁先從迷茫與困頓中打點起精神,一句話脫口而出:“人必自救,然後天救之……”
自從打入死牢,便沒大聽盧魁先說話,胡伯雄立即反問:“人必自救,然後天救之?”
“是!要是我在大足刑場,只會舉頭喊天,坐地待斃,再有貴人,也救不了我一條命!”
盧志林也扭過頭,見二弟目光閃亮,便問:“聽說你在大足刑場背了一篇韓愈文章?”
“是。要是鬼頭刀下,我背脫一句、背錯一字,大足舉人他也救我不得!”
盧志林道:“可是,落到今夜這步田地,怎麼——自救?”
盧魁先無語,合川死牢沒人再要他背誦韓愈文章……
過了半夜,明白了人當自救,自己還不曉得該如何自救。城頭梆聲倒是按照時辰再次響起。姜老城巡更身影遊走到鐵窗外所對的城垛間,喊道:“丑時已交,月黑風高,防火防賊防強盜……”
喊罷,身影離開,接著還用川劇腔哼鳴:“沙漏滴盡二更天,三條小命萬人念……”
胡伯雄道:“這梆聲像在催命。”
盧魁先陷入苦思,今夜自己面對的,絕非一場兒戲,與死神過招,這死牢,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