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心內當然明白,天子新立,若,此時皇后即喪,如何向天下人交待?恐,更落人口舌。所以,他才會接她回來。
即便如此,又如何?她,終究又回到了他的身邊。
她與他,少年結髮,即便是在那些最陰冷的去處,她始終不相信他會真的殺了她。她更相信,只要他一天不殺她,即意味著,總有一日,她與他終會再相見。
只是,不曾想到——這一日,竟來得這樣快,這樣猝不及防。
多少相思天長,多少輾轉難眠,竟然,都在一夕之間,全部奉於她跟前。馬三保千里迢迢去接她之時,她望著眼前之人,一連讓他重複了三遍聖旨,女兒,卻始終不敢相信——這突來的驚喜,竟是真的。
這一日,她盼了那麼久,終於,讓她盼到了。
一串晶瑩的珠淚,終於,自女兒的眼睫之上中盈落,卻,不去拭,只含笑含淚望著他,仿若痴了一般。
他不覺失笑,俯身,長臂再一用力,扶起她的身子。
這一次,他接她回來,他不曾說,她也不問,一如她早就知道會有今日一般。既無怨,也無忿,更無一絲遷責。
他稍稍用了些力道,收緊雙臂。伊人即刻會意,順勢偎入他胸前,埋首於織錦的衣襟之上,低低道:“皇上。”
“嗯?”
“皇上有想過……臣妾麼?”
他太息一聲,大掌,輕撫下懷內之人的髮絲,啞聲道:“朕,想過。”
話音甫落,胸前,已傳出低低的飲泣之聲,等到再抬起臻首,落入人眸內的,卻是喜極而泣的歡顏。
永樂元年,元月初五。
京師突降大雪。
瑞雪兆豐年,茫茫的白雪,鋪天蓋地,自浩淼的蒼穹之上降落,不至天暮,即已將天地妝點成素裹一般。
天禧寺的紅梅,經冬,猶自怒放。
積雪壓枝,嬌蕊初綻,暗謐的後園內,滿溢著淡淡的甜香。
觸目所及,皆是白茫茫一片,因著此處人跡罕至,通往內殿的甬道上,更沒有一絲痕跡。甚至連去歲的枯草,都被厚厚的白雪掩埋,再也不復見那枯槁的草色。
暮鼓輕輕擊下,殿內,一個小僧人,正俯身用手中的衣袖,小心地擦拭著牆角的物什。紫檀雕就的長案上,安放了一隻陰沉木的棺槨。
沒有牌位,沒有供奉,甚至,不許有長明燈。
自這具靈柩搬入那一日始,此一處,就成了本寺的禁地。能進得這院落,再入殿來此打掃的,不過一二個僧人而已。
今日,時值大雪,他略比往日來得晚了些。
卻見一兩隻麻雀,偷偷躍入殿內,竟然,在棺槨上踏下了幾處細小的爪印。溼溼的印記,烙在漆黑的棺木上,仿似殿外不遠處,映雪而綻的一朵一朵梅瓣。
他不敢怠慢,趕緊走過去,用自個的袈裟袍袖,細細擦乾雪漬。
天色,愈發陰沉了,扯不盡的雪絮,仿似一張天羅地網,網羅住天地山川,也網羅住眾生。
這一場大雪,是今冬的第一場大雪。
春和殿的琉璃瓦上,也覆了薄薄一層積雪,掩映在飛簷之下的燈影中,落入人眼內,倒仿似皎潔的月華。
今夜,是天子登基後第一次召后妃侍寢。所召的,卻不是徐皇后,也不是那些封有名號的嬪妃們,不過是一位新近入宮的美人何氏。
魚貫而出的宮娥太監,一個個斂眉屏息,躬身躡足,踽踽退出大殿。
大內總管王寶和最後一個出殿,顫巍巍,俯下老邁的腰身,在自個身後,徐徐合攏那兩扇朱漆的巨大門扉。
更漏,正隱隱擊下亥時。
雖是寒冬,殿內,卻因著炭火,煦暖得仿似春日遲遲。
天子,一件絳色常服,緩步,步入帷幔之後的內室。春宵帳內,一個纖細的粉色身影,正無聲無息地半臥於錦被之內。
他俯下身,掀開橫亙在他與她之間的最後一道屏障,紗帳之內,那一個嬌美的身影明顯瑟縮了一下。
始見帝顏,女兒的粉面上,隨即,紅得賽過三月的桃李。杏目含水,櫻唇輕啟,嬌聲低喚道:“臣妾,參見陛下。”
他只覺下腹一陣難耐的燥熱,渾身的血液,似都已奔湧至腰背處。遂,不動聲色地矮下身子,輕輕坐於榻上,長指,鉗住那張小小的下頷。薄唇,則慢慢揚起,斂了眸內的精光,淡淡一笑。
再長臂一揮,將身後那幅羅帳擲落,男兒的鐵軀,就勢壓住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