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鐘,一個日本憲兵急匆匆地找來,見到池春樹立即面色一鬆,急急忙忙地說話,好像有什麼要緊事情。池春樹告訴我醫療部有事情找他,他去去就來,請我和龍鬚川進坐一會兒。說完,他匆匆地跟隨那個憲兵離開。
池春樹的離開讓我頓時緊張起來。我低頭看著自己的膝蓋,不敢正視對面的龍鬚川進,只因一看到他就會記起青龍鎮那個鬼子軍官頭顱飛到我面前的那一瞬間,再驚悚不過。
“請問龍鬚少佐是否有兄弟姐妹?”我瞄了他一眼,隨即垂睫。
“有個妹妹,叫龍鬚川美,還有一個弟弟,叫龍鬚川步,他——去年死了。”提及他的弟弟,龍鬚川進的聲音低沉下來。
“是……病死的嗎?還是……”我感覺龍鬚川步應該就是那個無頭鬼軍官。
龍鬚川步沉默不語,我迅速掃了他一眼。他眸中悽愴一片。
我的手指機械地摳著桌布。這種事想來不可思議。爾忠國為救我殺了他弟弟,最後死在日本人手裡,而他卻從喬泰手裡救了我。
“他也是軍人?”我問道,想證實自己沒猜錯。
“是。”龍鬚川進聲音很低,“他本來可以不死,但是,他一定要來中國……”
“他是戰死的,唉,打仗就會死人,節哀吧。”我說道,發現自己的聲音很冷漠,並且心底在說活該,沒人請你們來中國。
“……屍體背下來時,我再也站立不住。我的弟弟,跟我一同長大的弟弟,屍首分離,死不瞑目。他年輕的頭顱靜靜地仰望著天空,空洞的眼睛沒有一點靈氣,灰濛濛的。他為什麼會死?他才剛剛二十三歲,他的未婚妻還等著他回去……”龍鬚川進似乎仍不相信他的弟弟已經死去多日的事實。
“是人,都會死的——遲早的事。”我木木地說道。腦海裡又浮現龍鬚川步被爾忠國一刀砍去腦袋的驚悚一幕。日本鬼子發動的侵略戰爭害死了我愛的人,而害人的人最終也不會有好下場。
他該死。我很想這麼說,但沒能說出口——對面這個鬼子哀痛的神情令人動容。
龍鬚川進茫然地看著我,對我的話反應遲鈍。“他不該這麼死去,不該……”
我帶著一絲蔑視的眼神掃過他,目光落在正在給客人沏茶的一個日本女人臉上。她臉上的脂粉很濃豔,但掩飾不了眼睛裡滄桑的疲憊。“不該死的人太多太多。”我喃喃道,“剛滿月的嬰兒就該死嗎?年輕的產婦就該死嗎?南京的三十多萬中國人就該死嗎?這片國土上祖祖輩輩生活在一起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就該死嗎?”我沒有加重語氣,甚至是在用探討的語氣問他。我的眼睛仍然看著那個跪在地上的日本女人,她正柔美地笑著,向客人介紹著什麼。“我的丈夫就該死嗎?”我收回目光,再次看向龍鬚川進,語氣尖銳起來。
這是我第一次在人前提到“丈夫”這個稱呼,而且是在一個日本侵略者面前。
爾忠國算不得我的丈夫嗎?我跟他正式拜了堂的。只要我願意,完全可以這麼說。
龍鬚川進雙手抓在膝上,坐在那兒就像一尊泥塑。他的目光痛苦、驚愕而內疚。
“南京……”他囁嚅著,嘴唇抿緊了。“我不知道你已經……哦,對不起。”他垂下眼瞼。那張酷似龍鬚川步的臉此刻被痛苦包圍著。
135
135、永遠的痛 。。。
作者有話要說:勤奮的某藍更文啦
等待大把大把花兒,砸吧,砸死俺吧,用某藍的魂把國哥哥勾上來。
吼吼吼~~~~~
不知道他低頭想些什麼,但從他此刻的態度看顯然比其他侵略者有人性。他至少知道為發生過乃至正在發生的一切內疚。
日本侵略者們往往把屠殺當做“功績”炫耀。作為一個侵略者,這位少佐似乎沒必要對佔領地內一個微不足道的女人顯露他的憐憫和脆弱——以貴族般高傲的姿態俯視被奴役的中國人更符合一個鬼子的日常行為規範。
我想多半是池春樹的緣故他才沒暴露出邪惡、殘忍的一面吧。誰知道他上戰場時是否跟他那無頭鬼弟弟一樣充滿傲慢而狂妄的征服欲呢?
“我在英國唸書時學的是建築專業,”沉默片刻後,他用平緩的語調對我說道,“應該是建設家園,而不是毀壞它。我因為特殊原因被徵入伍……我們來之前被告之我們的兄弟國家中國正在被西方列強瓜分、亟待拯救……事實並非那樣,我感到很遺憾。”
“可惜,同情和遺憾替代不了血腥氣。”我對他的表現無動於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