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夜色越發深沉,四野寂靜,耳畔傳來士兵們的鼾聲。劉秀卻了無睡意,頭頂的樹枝,呈現出含糊而優美的剪影,而高遠的天空,繁星燦爛。這是遠古的天空,清澈明淨,不辜負隨便一次仰望,對得起任何一雙眼睛。涼爽的夜風,吹拂著寧靜,恍惚間,天地間只剩他獨自一人。這種熟悉的感覺,勾起了他童年的記憶。那時他喜歡躺在山坡,聞稻香,聽蛙聲;那時他和這天空一樣乾淨,他總說,我要歇會,然後再考慮要不要長鬍子、娶媳婦。
劉秀舉目四顧,這裡是昆陽,是離家數百里的異鄉,遠處的官兵大營,此時只能看見巨大的陰影,彷彿沉默的怪獸,口卻大張。而明天一早,他們便將與這怪獸搏鬥,有死無傷。
這是大戰的前夜,身為主將,劉秀既興奮又迷茫。雖然明知明日之戰將極端艱苦,沒有暫停,沒有中場休息,只能連續作戰,用盡所有力氣,而此刻的睡眠,正可為此積攢寶貴的體力,但劉秀就是睡不著,這是他人生第一次失眠。
他想起陰麗華來,美麗的姑娘,你是否每晚向遠方點一盞油燈,守候我歸家的腳步?你是否每當桃花盛開,便相信自己必將幸福?這個夏天,我們無法見面,天空捲曲的睫毛,是暫時艱難的生活。親愛的,等著我,要耐心等著我。如果能夠獲勝,我將捎給你一封信,信上有桃花和清晨,信在你的手心,像遠山的一片碎雲。請觸控這封信,那上面有娶你的日子,那日子就藏於這封信。如果我不能倖存,鄧奉會帶著我的屍首,來到你的面前。到那時,請為我合上眼睛,為了我們那短暫的緣分。
舉手摘星,卻遙不可及;伸手攫風,卻杳無痕跡。夜色之下,一切恍如幻境,無真實可尋。劉秀慢慢躺下,嘴角暈開微笑,思緒越發縹緲。
他無眠躺于山巔,彷彿明天根本沒有戰爭。此刻便是人生的最後一天,只需投身夜色,將四肢開啟到極限,若有若無地呼吸,而這樣就是永遠。
他無眠躺于山巔,彷彿戰爭早已結束。他拂去征塵,埋下雄心,成了遊蕩山林間的自由人,流水是歌,落花是琴。
他無眠躺于山巔,彷彿從來都沒有戰爭。他將在這星空下融化,化為煙雲,關心萬事萬物,為他們吟唱虛無的命運。
他無眠躺于山巔,彷彿他已不再是劉秀,不再是任何人。
終於,夢鄉降臨。而他並不知道,這是他最後一次作為一個普通人睡去。
且停留於今夜吧,劉秀,別急著讓這夜太快過去,如果有夢,那便做一個史詩般的長夢,以奇蹟開始,以神話結束。因為你永不會再有這樣的一夜,你卑微然而愜意的日子將一去不返。今夜過後,一切將驟然不同,世界將向你敞開,大事件紛至沓來,你再也無法回頭,只能被歷史的狂瀾席捲,無休止地奔流向前。
【No。17 決戰】
六月二日,清晨。薄霧尚未散盡,漢軍踏上征程。八千餘條漢子,排成兩裡多長的隊伍,恍如一群黑色幽靈,在霧靄中悄然穿行,誰也不曾說話,唯有凝重的沉默。晨風呼嘯,在荒涼的樹木和田壟上席捲而過,四野靜如太古,儼然一派冬日的蕭索。漸漸,太陽自地平線湧起,賜予這世間一縷光明和暖意。漢軍踩著自己被拉長的影子,繼續向黑暗的官兵大營走去,再過一會,他們便將如同熟練的工人,在那裡製造出一具又一具屍體,其中也許還包括他們自己。
漢軍行不數里,路遇鄧奉及其麾下騎士,正列隊於樹下守望,樹上赫然掛著巨無霸的人頭,面目猙獰,兩眼大睜,猶然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劉秀遠遠下馬,其餘漢軍將領也都跟著下馬,在鄧奉面前牽馬而過,不敢馳騁。如此禮節,既是對鄧奉的感激,更是對鄧奉的敬意。
鄧奉目送這群赴死之人,神色也莊重起來,再無慣常的藐視和調笑之意。劉秀行至跟前,鄧奉問道:“決戰就在今日?”劉秀點點頭:“正在今日。”鄧奉道:“昨夜我闖敵營,只為殺巨無霸,可以見好便收。今日你入敵營,卻是志在獲勝,只能不死不休。你之所行,較我猶難。”一時之間,劉秀也起了惺惺相惜之意,答應道:“自當努力。”鄧奉道:“無論生死,我等你的訊息。”
等劉秀等人去遠,少年問鄧奉道:“公子不是不喜劉秀嗎?何以今日對他竟如此客氣?”鄧奉遙望劉秀遠去的背影,答道:“一事歸一事。無論如何,僅率八千散卒,便敢與百萬官兵決一死戰,明知烈火,而竟以身投之,明知巨淵,而竟以身赴之,其英勇如此,亦古今難得人物也。我輩雖不與其同戰,卻也不得不略表敬意。”
漢軍沿昆水一路西行,直至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