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藝澄與木棉那樣的驚慌失措。
“你們都出去。”推開書房的門,朱祈禎撇開七手八腳欲來攙扶自己的眾人,低低吩咐道。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朱祈禎靜靜坐在書案前,偌大的書房,靜得只聽到自己的呼吸。
朱祈禎只覺得一顆心慢慢地沉下去,沉入荒涼如死地的深海,又被什麼死死按住,再也無法浮起。十年來的每一寸光陰都似針扎一般,呼嘯刺入,又呼嘯拔出,那是切入肌膚、深入骨髓的痛,不可遏制。
十年前,孫傳宗推開朱府的大門,而彼時的朱府,不過是一個小小院落,遠非如今這樣壯闊幽深的宅邸。陽春三月,草長鶯飛,一樹樹的梨花正開得觸目驚心,空氣裡都充盈著清甜的梨香。自己在梨樹下,只著一身短衣,將劍舞得颯颯生風。
不經意的回眸,自己看到了他,那個消瘦的清秀少年,正呆呆站在門口,面上不知是何神情。彼時的自己認為他是欽佩,是羨慕,卻完全忽略了他面上泊著的一絲感動與歡悅。只是,即便注意到了,也會不明所以地淡忘吧。
一陣冷風忽然從窗欞的縫隙中穿梭而入,掀動低垂的簾幕,似帶著一縷薄淡的溼意,猝不及防地襲上朱祈禎的身體,讓他周身一顫。
朱祈禎不由自主地望向窗外。
原來,下雪了,是今年入冬的第一場雪。
鵝毛樣的雪花飛舞在空中,漫天席地、雜亂地卷著,似乎整個世界都要茫茫然然地洇沒在絮絮的雪花中。朱祈禎下意識推開長窗,有幾片雪花被風裹挾著貫入,撲在他的面上,晶瑩剔透,宛如淚花,宛如冰霜,宛如春日裡的柳絮翩揚。
那一瞬的遲疑,朱祈禎忽然想起,在三年前,迎娶木棉之後的某一日,自己與孫傳宗並肩走在太液池邊,孫傳宗薄涼的低語:“我師傅曾告訴我,有的路,既然已經選擇,就不要再回頭。人也是一樣,放開了就不要再記得。”
所以,這一次,你準備徹底地放開我嗎?
朱祈禎遽然起身,猛地推開大門,狂奔而出。
朱府到孫府的路是極熟稔的,路上的行人曉得他是朝廷要員,紛紛向兩側避讓。朱祈禎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帶著孫傳宗離開京城,離開這勾心鬥角的噬人的地方。要拿孫傳宗的命來換取自己的富貴前程與安穩人生,自己根本輸不起。
近了,近了,孫府就在眼前!
朱祈禎心裡忽然湧起大片大片的喜悅,彷彿失而復得的珍寶就在眼前,他推開大門,一路奔向書房。
隨著書房的門“吱呀”一聲推開,孫傳宗正背對著他,著一襲月白色長衫,一如當初,自己被允諾了驍騎營統領之位的那一日,回到朱府,他就是這樣靜靜立於門前。
怔忪的瞬間,孫傳宗似乎仰一仰頭,手裡的一隻酒杯倏然滑落,碎裂四濺的瓷片如潔白的新雪。
心裡彷彿被什麼狠狠抓撓,湧起的疼痛讓朱祈禎幾乎站不住了,他半是踉蹌半是奔過去,一把扶住搖搖欲墜的孫傳宗,跌坐在地上:“你喝了什麼,快吐出來!”
孫傳宗掩飾不住滿眼的驚詫,低低斥道:“胡鬧,你怎麼能來……”一語未落,他的眉心猛地一跳,彷彿是走到生命盡頭的蝴蝶,最後一次振動自己的羽翅,“我把毒下在梨花白裡,這樣喝下去,一點都不痛。”
朱祈禎顫抖著去摸地上碎裂的酒杯,那裡頭連一絲殘存的酒液都沒有,尖銳的瓷片劃破自己的手指,有殷紅的血珠滲出,卻根本感覺不到疼,還是因為,心裡已經疼到了極點,便再也感覺不到身體的疼了?
“真可惜,本來想為你釀一輩子的梨花白,不可能了……”孫傳宗躺倒在朱祈禎懷裡,語調微弱如被衝上淺灘的幼魚,幾乎是奄奄一息。
“梨花白?”朱祈禎猛然驚醒,“一直都是你釀的?”
“你的院子裡,那樣多的梨樹,豈不可惜?”孫傳宗微微一笑,目光迷濛,似望穿了自己的一生,“我騙了你那麼久,你恨不恨我?”
朱祈禎淚眼朦朧,惶然地搖頭。
“千萬……千萬不要為我難過,我的命本來就是你救的……”
“什麼?”
孫傳宗悽然一笑:“十五年前,我在河邊浣衣,不小心墜入河中,是你救了我出來,深冬的河水,那樣冰冷……”
一口一口的鮮血,從孫傳宗的唇角滾落,那樣滾燙,落在朱祈禎的衣襟,彷彿要將他整個人燙穿。
朱祈禎心中的震驚無以復加,他不敢相信,指尖顫抖地如深秋枝頭蕭索的黃葉:“是你!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