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十分眼熟,心中滿是懷疑。她那夜應酬歸來,回到房中,梳洗卸妝之後,便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等到丫鬟婆子都睡熟了,她心中一動,悄悄下床,翻箱倒櫃,從舊時衣物中翻找一陣,找出了一方棉布手帕。她望著那帕子,眼前隱約浮起一張俊俏的孩童臉龐,心中怦怦亂跳:“難道是他?不,情風館早燒燬了,他怎麼可能還活著?但算算年紀,他也該是這麼大了。唉,我在胡思亂想些甚麼?一定不是他。”
她多年來招呼客人,對男子的俊醜雅俗、高矮肥瘦早已不放在心上,只要是客人都得殷勤相待,哪由得她選擇?今夜與那沈月卿飲酒暢談,他面容俊秀,談吐詼諧,神態親和,在在都令她不由得傾心,只盼能夠再次見到他。但身為青樓女子,又怎能挑選客人?你想見他,他卻不想見你,也是莫可奈何。方苓想到此處,不禁滿腔煩惱愁苦,撫摸著那方棉巾,舊恨新憂湧上心頭,多年未流的淚水又滾滾而下,溼了一片枕頭。
幸而次日早上,沈大爺又下帖子請方苓晚間侍宴。石阿姨喜上眉梢,立時替她推掉了原已排上的約會,說道:“阿苓,我已跟人打聽了,這位沈公子可是杭州大富商,出名的浪蕩子。你若能釣上這條大金龜,可是你的造化。此後三年,包你金源大開!”
方苓不去答理,傍晚時細心上了妝,在鏡中前後端詳良久,才坐小轎來到太湖邊上的觀月亭。她只道沈大爺請客,豈知亭中只有他一人,微覺驚訝,又不由得暗暗歡喜。
趙觀見方苓淡掃蛾眉,一身粉色紗衣,手中羅扇輕搖,仿若天人,忙起身相迎,請她坐下,微笑道:“方姑娘今夜美若天仙,我一介凡夫俗子,不多喝一點酒,可不敢和仙女攀談了。”說著親自在兩隻杯中斟了酒,端過一杯請她喝。
方苓謝過喝了,紅暈上頰,更增嬌豔。趙觀與她閒閒攀談起來,鼻中聞著她身上的體香,飄飄欲仙,但見她一縷秀髮被湖風吹散,便伸出手去替她整理鬢角,輕撫她柔嫩如脂的臉頰。方苓只覺全身都要溶化也似,低下頭來,輕輕靠在他懷中。
趙觀微微一笑,拿起酒杯一飲而盡,心道:“天下第一名妓,果然名不虛傳!姿色絕俗,柔媚萬狀,不失其雅,直讓人未飲先醉。我百花門下有這許多院子,其中姑娘能跟她相比的卻實在數不出幾個。”
方苓趁著微醉,從懷中取出昨夜找到的那張棉布帕子,輕抹額上汗水。她見趙觀似乎並未注意,微感失望:“我在胡思亂想甚麼?怎麼會是他?就算是他,也早該把我忘懷了,又怎會記得這方帕子?”便要將棉帕收回懷中。
趙觀卻早已留神,微笑道:“方姑娘,恕我直言,這帕子跟你的一身裝扮可不大配稱啊。”方苓臉上一紅,說道:“我臨時給帶錯了的,月卿不要見怪。”
趙觀伸手接過手帕,翻來覆去地觀看,認出是自己舊物,心中一動,這才(炫)恍(書)然(網)大悟:“原來是她!京城大官之女,被兩個御前侍衛捉來煙水小弄兜售,逃進我情風館,我一路乘青幫糧船送她回到京城家中。大官之後,怎會墮入風塵?”說道:“你知道這帕子讓我想起甚麼?”
方苓道:“月卿請說。”趙觀道:“這帕子跟你之不配,便如金枝玉葉充做掃帚,千金小姐操持賤役。”
方苓聽了,心中猛然一酸,淚水不由自主地噗噗而下。她為妓多年,從未在客人面前失態,趙觀這兩句話卻令她無法自制,淚流滿面,自己也甚覺吃驚,忙轉過頭去,想要掩飾,卻說不出話來。
趙觀心中雪亮,輕輕握住了她的雙手,低聲道:“我知道是你。周姑娘,我是趙觀。”
方苓顧不及擦乾眼淚,睜大美目向他瞪視,猶自不敢相信,顫聲道:“真是你?我…我只道你已死於火災了,原來你竟仍活在世上!”
趙觀微笑道:“乖乖含兒妹子,你的好哥哥福大命大,怎會那麼容易便死了?那兩個無錫泥娃娃,你還留著麼?”
周含兒心中再無懷疑,忍不住投入他懷中失聲痛哭,彷佛要將十年來的委曲痛苦都在這一哭中傾訴道盡。趙觀柔聲安慰,聽她斷斷續續地說出父親下獄、母親病死、賣身風塵的經過,心中也不由得為之酸楚。
周含兒哭了一陣,心頭才舒服了些,抹淚抬頭,望見趙觀體惜慰藉的眼神,心中又是溫暖,又是感激,倚在他的懷中低低抽噎,耳中隱隱聽到他的心跳夾雜在湖畔的風聲之中,臉上發熱,身上不自禁打了個寒顫。趙觀脫下外袍替她披上,讓她坐在自己膝頭,一手摟著她,一手輕撫她的頭髮,說道:“周姑娘,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