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一買就是數千支,好年份都是整年份的大手筆採購,這到底是打算開夜總會呢還是屯酒窖呢?遲疑的當兒,正巧蘇悅生不高興,看我拿著那張單子發呆沒有理他,大少爺就更不高興了,奪過單子瞥了一眼,冷笑一聲:“我還當是什麼事,不過就是買一點酒,難道你付不起這點鈔票?”
蘇悅生只有生氣的時候才講上海話,一聽他講上海話我就知趣,滿臉諂笑:“是是,方才我不過是在想,這些酒買下來自然沒問題,不過要賣到猴年馬月去?你也知道,那些人雖然有錢,可是真心不懂酒。”
果然大少爺心情好了許多,說:“暴發戶,多訂些拉菲給他們喝!”
阿滿拿著改後的訂單咕噥不滿,直到我瞥了他一眼,說:“蘇先生說,多訂些拉菲。”阿滿這才收斂些,蘇悅生是老虎,人人都怕他,所以我狐假虎威。
濯有蓮一開張就生意奇好,越是門檻高資格審得嚴,外面說法越是天花亂墜,再加上蘇悅生有次正好在本城,恰逢他陽曆生日——他們家的人,都是過陰曆生日的,陽曆生日不作數,不過狐朋狗友自然湊趣,慫恿他在濯有蓮大擺宴席,一時間滿城權貴,皆以拿到那張生日宴請柬為榮。濯有蓮成了灼手可熱的富貴顯要之地,連我鄒七巧三個字,也跟著大大的沾了一次光,人人都道素來低調的蘇公子如此罕見高調的給我面子,可見我在蘇公子心目中,非同一般。
濯有蓮一舉成名,貴是貴,貴得常常連我自己看到出貨單,都要咬牙倒抽一口涼氣,所以說人都是要虐的,貴成這樣,卻滿城的有錢人都爭先恐後來求一張濯有蓮會員卡。
我從夢裡醒來,一身冷汗,鬧鐘指向九點半,窗簾密閉四合,一絲光也透不進來。雙層玻璃隔開喧囂的市聲,縱然天早已經亮了,整個城市這時候已經上班上學,但對我而言,時間還早。做我們這行的,都是下午兩點才起床。
我躺在床上想了半天,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麼夢見蘇悅生,因為今天是媽媽忌日。
媽媽死了也快十年了,我們老家的規矩,第三年忌日的時候把死者所有的東西都燒掉,然後才可以在墳前立一塊碑,從此後這個人就似乎真正告別塵世,不必要再計算她的生辰死忌,也不必時時刻刻惦著去墳前磕頭燒香。
我十分不孝,媽媽走之後的頭七甚至七七,都沒有去給她磕頭燒香,那時候我病得很嚴重,差一點就死掉。等我從醫院裡出來,已經是媽媽去世大半年後了。
蘇悅生帶我去看她的墓地,媽媽就葬在城郊,在非常昂貴的陵園,我媽的墓地佔據了特別好的位置,鋪著黑白分明的大理石,像鋼琴鍵一般,太陽曬得大理石滾燙,我把玫瑰放下去的時候,心裡只在想,別把花燙壞了啊。
媽媽最喜歡玫瑰,花是我在最好的花店裡買的,剛剛從保加利亞空運到,包紮的時候店員跟我搭訕:“這是要送給誰呢?”
我說:“我媽媽。”
店員是個跟我年紀差不多的姑娘,笑得兩隻眼睛彎彎像月牙,說:“那她一定開心極了!這麼漂亮的花!”
我也覺得是,如果媽媽真的能看見,她也一定會開心。
放下那束玫瑰的時候我竟然沒有哭,我都恍惚聽見眼淚滴落滾燙的石板,“噗”得那一聲,可是眼角乾乾的,我真的沒有哭。
回去的路上蘇悅生給我一套鑰匙,說:“你那房子我讓人替你賣了,價錢還不錯,所以買了一套市中心的公寓,餘下的錢,存銀行了。”
我把胳膊肘放在車窗上,下巴就擱胳膊上,浩浩的風吹亂了我的頭髮,我媽留給我的東西其實不多,除了一大衣帽間的名牌衣服手袋,就是那套別墅了。現在房子賣了,衣服手袋都被蘇悅生讓人當垃圾處理掉了,什麼都沒有了。
不,銀行裡還有一筆鉅款,那也是我媽留給我的。不過錢不算,錢是什麼,不過是戶頭上的一個數字。我六歲的時候我媽就這樣跟我說過,這世上錢買不到的東西太多,比如快樂。
我媽這一輩子,不快樂。
我從來不想重蹈她的覆轍,可是我認識了程子良。
我媽媽聽說我和程子良來往時,氣急敗壞打了我一耳光,那是我媽生平第一次動手打我,她說:“你怎麼就不學好?”那一種語氣裡的心酸絕望,是比那一耳光打在臉上,更令我覺得難受。
那時候我還小,不覺得自己做錯事,不知道這世間有人跟人,是天差地別。等我明白過來的時候,一切早就已經晚了。
難得這麼早醒,我在床上又賴了一會兒才爬起來洗臉刷牙,牙還沒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