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到了靈桂病榻前,白頭師弟,執手相看,都掉了眼淚,孚會勸了幾句,硬拉著將李鴻章請到客廳。本來可以就此告辭,況且拜客名單雖刪減了一半,也還有長長一串拖在後面,不容久坐。但李鴻章為了師弟情分的緣故,決定把握這個無意邂逅的機會,稍作盤桓。
“後事想來都預備了。”
“是”孚會從衣袋中取出一張紙來,“遺折的稿子擬好了,請少荃為之斟酌。”
這也是一種應酬,而李鴻章因為一生沒有當過考官,對於他人請看文章,最有興趣,居然戴起眼鏡,取來筆硯,伏案將靈桂的遺折稿子,細細改定。這一下又huā了半點鐘的工夫。
從靈桂府中出來,最後還要拜會一個,就是咸豐二十年北闈鄉試正主考的翁同龢。原來,今年是咸豐二十年正科,恰逢皇帝四十萬萬壽,在這一年之中,照例是要加開秋闈恩科的,不過自從咸豐九年之後,秋闈已經永遠取消,便改為咸豐二十一年加開辛未恩科。而李鴻章這一次打點行裝,從福建出發之前,安徽一邊來了一個好訊息:他的次子經述,鄉試榜發,高高得中。他的長子李經方,本是他的侄子,經述才是親生的,所以排行第二,其實應該算作長子,格外值得慶幸。
不過李鴻章不願招搖,所以凡有賀客,一律擋駕,只說未得確信,不承認有此喜事。就算鄉榜僥倖,雲路尚遙,也不敢承寵。只不過這一來倒提醒了他,還有幾個人,非去拜訪不可,一個是潘祖蔭,一個是翁同龢,一個是左都御史沈淮,還有一個是禮部右shì郎童華,他們都是今年北闈鄉試的考官,從三月初六入場,一直到忙完殿試等繁瑣的禮制,安頓下來不久。
照這四個人住處遠近拜訪,最後到了翁同龢那裡。客人向主人道勞,主人向客人道賀,然後客人又向主人道賀。因為這一科北闈鄉試發榜,頗受人讚揚,許多名士秋風得意,包括所謂北張南瞿在內。南瞿是湖南善化的瞿鴻禨;北張是直隸豐潤的張佩綸。名下無虛,是這一科的解元。
“闈中滋味如何?”李鴻章不勝嚮往地說,“yù尺量才,只怕此生無分了。”
翁同龢一笑:“一言少荃兄位列封疆,獨獨不曾得過試差,是一大憾事這不能不讓我們後生誇耀了。”
“是啊枉為翰林,連個房考也不曾當過。”李鴻章忽然問道:“赫鷺賓熟不熟?”
赫鷺賓就是英國人赫德,他的字叫羅勃,嫌它不雅,所以取個諧音的號叫鷺賓。翁同龢跟他見過,但並不熟。
“赫鷺賓問我一事,我竟無以為答。叔平,今天我倒要跟你請教。”
“不敢當。”翁同龢趕緊推辭,“洋務方面,我一竅不通,無以仰贊高明。”
“不是洋務,不是洋務。”李鴻章連連搖手,然後是啞然失笑的樣子,“說起來有點匪夷所思,赫鷺賓想替他兒子捐個監生,應北闈鄉試,你看使得使不得?”
“這真是匪夷所思”翁同龢想了一下問道:“怎麼應試?難道他那兒子還會做八股?”
“當然不然怎麼下場?”
“愈說愈奇了”翁同龢想了一下說,“照此而言,自然是早就延請西席,授以制藝,有心讓他的兒子,走我們的‘正途’?”
“這也是他一片仰慕之誠。赫鷺賓雖是客卿,在我看,對我中華,倒比對他們本國還忠心些”
那有這回事?翁同龢在心裡說。不過口雖不言,那種目笑存之的神態,在李鴻章看來也有些不大舒服。“其實也無足為奇。他雖是英國人,來華二十來年,一生事業,都出於我大清朝的培植……。”他把赫德的經歷說了一遍,最後說道,“他在上海海關和機器局掛著一份差事,還在兩江會計師事務所任職,上一年又賞了huā翎和雙龍寶星。因此,英國派他當駐華兼駐韓使臣,他堅辭不就。這無異自絕於英,而以我中國人自居,如今打算命子應試,更見得世世願居中土。我想,鑑此一片忠忱,朝廷似乎沒有不許他應試的道理。叔平,你的腹笥寬,想想看,前朝可有異族應試之例?”
“這在唐朝不足為奇,宣宗朝的進士李彥昇,就是bō斯人,所謂‘兼華其心而不以其地而夷焉”這跟赫鷺賓的情形,正復相似。不過,解額有一定,小赫如果應試,算‘南皿、中皿、還是北皿’?而且不論南北中,總是佔了我們自己人的一個解額,只怕舉子不肯答應。”翁同龢開玩笑地說:“除非另編洋皿。”
鄉試錄取的名額稱為解額,而監生的試卷編為‘皿’字號,以籍貫來分,東北三省、直隸、山東、河南、山西、陝西為‘北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