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也大病半年。
薛元書那時幾乎以為這個被他以袁歆沛的性命威脅了多年的皇帝,終於扛不住,要死在龍床上了。他燒得猶如被放在岸上任憑掙扎的魚一樣,立太子的詔書已寫好,薛元書卻又提出要讓太子十五歲立後才能放苻秋退位。
他一度以為,苻秋以重病在抗議他的拖延。
高燒讓皇帝年輕的臉上出現瀕死的衰竭,他嘴唇乾裂出血,目光總是迷離,有時候醒來會看著某個方向發笑。他枯瘦如柴的手緊抓著薛元書,用力得將薛元書的手腕掐出血印來。
他問他:“朕要一句實話,他是不是早已經……早已經……”苻秋的眼神渙散,說話對他來說是一件異常艱難的事情,他彎腰咳出一口血痰來,滿面漲得通紅,身體扭來扭去,薛元書清楚,這是燒得難受的人,無論怎麼在被子上磨蹭,總找不到舒適能安置自己的姿勢。
苻秋不住喘息,他說:“他到底還在不在這個世上?”
一國之君眼底裡充滿了祈求和奢望,興許在他的想象裡,既害怕袁歆沛真的死了,又從種種跡象覺得他恐怕已經死了,在一遍又一遍的自我否定裡,苻秋已快把他自己逼得發瘋了。
只要告訴他那人已死了,不用誰動手,病重的皇帝大概就駕崩了,緊接著幼子登基,自然而然,薛元書就能權傾天下。
薛元書笑了笑,他摸了摸苻秋滾燙的額頭,一絲不苟道:“臣說過,太子滿十五立後之日,就讓皇上見到活生生的袁歆沛,臣何時騙過皇上呢?”
苻秋下意識想反駁,然而他心底裡緊繃的弦扯斷了,一時之間竟不支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的苻秋變得比過去更沉默,更勤政,更鋒利,就像北方的冬天一般凌厲。他不苟言笑,臉上再也沒有半點柔和與玩笑,他改革吏治,查辦貪腐,官員實行年度考核,每一道呈上來的摺子他都要親自過目。
那一年一年的時光,讓苻秋成為一個真正的帝王。
太子十四生辰那日,苻秋第一次帶他走進皇宮一處禁地,薛元書也在。
日暮的陽光鋪在地上猶如一層金子,皇帝牽著太子的手,語氣不算柔和,更多是威嚴的命令:“朕已為你選出了五大世族,這些家族中的小姐,你可自行挑選。待大婚之日,就是朕退位之時。”
年輕的太子立刻跪在地上,口中稱不敢,心底裡卻瀰漫著興奮與期待。
“朕的一切,都是你的。”他扶起兒子來,視線越過他,直直望向薛元書,“朕的諾言,即將兌現,太傅以為,是否可行?”
薛元書拱手笑道:“陛下英明。”
苻秋轉過身去,走到床邊,當著二人的面,就脫了靴往床上躺。他疲憊的聲音隨著擺手的動作:“朕要在這兒睡一會,你們都出去,不要來打擾朕。”
走出屋門之後,太子拭了拭額上出的冷汗,院中的樹木生長得茂盛。
“太傅,父皇為何要帶我來這兒?這裡不是不讓人進的麼?”
薛元書攏著手,頭頂參天大樹遮蓋住了夕陽的餘溫,他側低頭,向太子道:“這處禁地只有陛下自己常來,帶太子來,自然是宣示信任。陛下很疼太子。”
太子稍定了定神,憨厚地笑著點頭:“本宮一定不會辜負父皇的期許。”
薛元書的心思早已經飄遠了,他知道苻秋帶他們來,不過是一個決定,一種暗示,提醒他,朕沒忘,朕還記得真真兒的。
最終薛元書沒有回答,打發了他的手下繼續回去姜松身邊留意他的一舉一動。
他在窗邊坐下,揣著個手爐在袖子裡,窗外大雪紛紛揚揚,很快積滿屋簷。此時下人來報:“大人,皇上宣您進宮一趟。”
薛元書略一點頭,表示知道了。他叫來管家,將手爐掏了出來,“最近他不是同碧雲走得很近嗎?”
管家尷尬地一點頭,“奴才這就攆了碧雲出去。”
薛元書擺了擺手:“你把這個給她,讓她想辦法讓魏青雲收下。辦得好有賞,辦不好你就看著辦罷。”
管家連忙點頭。
太子的生辰在夏天,這一輩兒的皇子共有五個,他們都是同一年出生的。當第一位嬪妃有孕,因不能確定就是男嬰,苻秋只想儘快得到一個兒子,於是照薛元書的安排,後宮均沾雨露。及至第一個兒子出生,苻秋短暫地鬆了口氣。
才三十多歲,皇帝已經有了白髮,他的抬頭紋很重,雙頰精瘦,廣袖之中露出一隻略顯蒼白的手。
“剛好有好酒,朕看紅梅開得好,叫太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