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京都。
我在毫無遮攔的天地間欣賞一次次朝日升起和夕陽下落。同樣的壯闊背景下的蒼涼,怎麼以前的旅行沒有注意到?我伏在車窗上,望著或遠或近的活動的風景。
車隊經過精簡,留下十餘輛大車、一隊禁軍以及二十個宮女和隨從。對於這種關照,我有點不太忍心拒絕。在漫長的歸途中,我不斷地在腦中演繹過往的遭遇。我有一個奇怪感覺,如果說我在內心深處存有某些內疚的話,那個最容易勾引出這種情緒的人居然是他。
我坐在客舍的梳妝鏡前,披散頭髮,凝視自己的臉。十年了,這張臉不可能完全沒有變化,而我最看不清的總是自己的表情。
我想起荷露。我一再對自己肯定臨行那天她臉上的一點點微笑,而我總是無意地想起曾經她問過我的那句話。從來沒有聽聞家裡人誇獎我的容貌,而京都的譽美之詞往往是一種禮貌上的道具。哲臻說過我美嗎?他留給我的全部印象幾乎可以歸結到兩個詞:抑鬱而傷感。想象一個抑鬱又傷感的人的讚美,會讓我覺得不能承受。這時我又會想起他。
“我已經離開那兒了!”我一想到他的時候就對自己說這句話。在這樣的拙劣變通下,我可以稍微坦然地想到他甚至提到他。而每當此時,身邊的人就不約而同地以一種聚精會神又緊張惶恐的神情看著我,直到發覺我有所發覺才毫無意義地掩飾一下。我開始厭煩,警覺著像避雷一樣繞過那些有關那個人的話題。而這樣的一天過去,她們又都表現得無精打采。我一直沒能妥當地處理好和侍從的關係,尤其這些本不熟悉的宮女。我總是希望彼此愉快,可她們的反應往往不在我的預料之內。
幾天以後,她們開始主動傳說有關他的訊息。她們說得很自然,或是在聊天而我又能聽得到的時候,或是在吃飯的時候。她們會說某樣菜是哪裡的特產,皇帝嚐了一回就取了個古怪靈秀的名字等等。由於不是在宮中,這些侍女在話語上顯得比較活躍。同時時事訊息也令我意外地由飛騎使者傳報過來,比如他的出征、行程,而我更意外於自己對這些訊息的潛在期待。
當年秋冬之際,我們正朝著相背的方向,任一支飛騎信使隊伍不分晝夜穿行於帝國的東西幹線。使者每次都向我要一句話,我總是說一句祝詞,而他居然會給我謎語猜。使者每隔五六天就來一次。有時候我預計前一次的還沒有回到行在,後一次的就又到了我這裡,因為會問到一些重複的問題。這讓我回憶起小時候的一種遊戲,我和文菲躲在高牆這邊,徐賁在高牆那邊,然後彼此喊話,聲音越大就引起越放肆的笑聲。通常文菲只敢稍稍大聲一點點,所以只有我和徐賁能把這種毫無技巧的遊戲玩得起勁,常常笑得像一對傻子。
對著鏡子,我隱微地笑了笑。
“我已經離開那兒了……”
當我離魂牽夢縈的永州越近,我的心緒也越發的枉然,長期以來對於沉靜與傷感的深刻體悟使我難以對任何事情保留一個單純的心思。我開始真正的恐慌,和當初進京一樣,我不知道將要面對的是什麼,而更糟的是那應該是我熟悉的所在。我努力地從似曾相識的一座山峰或一池湖水來映證實際早已模糊的記憶,但是效果甚微。
我摸了摸自己的額頭,雲娘進來說:“早點睡吧,明天就進永州城了。”
我不敢真正有那樣的擔心,可是文菲的訊息對我來說太突然了,所以當我遠遠看到父親母親雙雙站在家門口的身影時,感動得要立即拜謝上天。我一直讓車門開著,看著他們在我眼中一步一步地清晰起來。這是一個美好的先兆,我的思緒一時間明晰異常,永州就等於我一切的快樂!我現在就在它的腹中。
家裡幾乎還是十年前的樣子,抑制著內心的欣喜若狂我徑自快步走到雨花廳。我深吸了一口氣,那熟悉的味道讓我感覺自己再次觸探到了曾經屬於我的幸福,轉身對疾步跟上來的侍從高聲道:“這兒就是我家!”
侍從斂容恭立於我身前兩側,鄧國全向我跪拜行了一禮,說了句恭賀我順利歸省闔家團圓的話,隨後父母親出現在敞開的門外。
我錯愕地看著父母親緩慢地彼此攙扶著進來,這才發現他們行走的姿勢遠沒有站立時顯得那麼健康。
“母親……”我期期地喚道。
四下寂靜,父親母親走到離我兩三步遠的地方,突然雙雙跪下去。
“夫人!”父親的稱呼立刻凍結了我從臉上到心裡所有的忘乎所以,“永州佈政玉堪寧恭迎夫人。”雨花廳迴盪著父親清朗的聲音。
“娘娘萬福。”母親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