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自己沉溺在悲傷中,我會勃然大怒,具有攻擊性且狂躁忿懣。我花了好幾年才得以控制這種情緒。或者應該說,我花了好幾年才找到控制的閥門。
小泰亞迄今為止運氣還不錯,沒有發生過折斷腿之類的意外或受過一般小孩常見的傷害。她是班上最優秀的學生,明年應該可以跳一級,升入中學。多麼聰明的女孩。
泰亞抽搐了一下。生命旋律發出短促、尖銳的不和諧音。
我握住她冰冷的手。“噓,噓,我在這裡,泰亞。”我輕聲低語,聲音和藹溫暖。我人往前傾,影子落在她身上,讓她下意識地感覺到我在。“別擔心,親愛的,我在這裡。”
我的聲音安撫著她,她的心跳又回覆正常,不過我已經清楚收到訊息。我一隻手按下對講機。
“桃樂絲護士,請通知泰亞的父母,他們的女兒快不行了。”我低聲說。
“謝謝,薩柯維茲護士。”對方如此答覆,沒有反問,沒有說“你確定?”或是“你瘋了嗎?現在機器可是顯示狀況良好啊!”這是有原因的。桃樂絲認識我七年,知道我的預測每次都很準確。她跟我多希望我能失誤一次,只要一次就好。可惜機會從未降臨,沒能經歷一次戰勝死神的小小勝利。
“請他們快一點,時間不多了。”我又補充一句,然後看向螢幕,泰亞的心跳是拖曳著發光線條的跳動亮點。
她突然張開深棕色的眼睛。“我好渴,”她沙啞地說,緊抓我的手,“我好熱喔,希雅。”
“等一下,我給你東西喝。”我用右手遞給她加了水的紅葡萄汁,她很喜歡喝這種飲料。她想要坐起來,卻徒勞無功。突然間,她看起來更加頹然虛弱,眼眶凹陷,眼底下有黑眼圈,像個五十歲的人。我小心地喂她喝水,她咳了咳,我放下杯子:“有沒有好一點?”
“嗯。”她回答得很虛弱,手摸索著找派迪,我馬上把熊塞進她手裡。“謝謝,希雅。”
希雅不是我真正的名字,而是“泰瑞希雅”的簡稱。泰瑞希雅·薩柯維茲,臨終看護,三十七歲,至少醫院的人事資料上是這樣寫的。即使如此,眼光再怎麼挑剔的人也頂多認為我將近三十歲,最老也不過三十出頭。我保養得很好,並以經歷過許多傷害的身體為傲。我的面板對瘀傷、刀傷、玻璃割傷,以及其他各種傷害並不陌生,卻沒留下任何醜陋的疤痕。
“你不想再睡一會兒嗎?”我問泰亞,同時將手放在她的額頭上,上面又冰又溼。
她搖搖頭,動作軟弱無力。“不要。那樣我又會做噩夢,而且還有怪物。”泰亞儘可能緊緊抱著熊——她的保護者與同伴。“我不喜歡怪物。席拉能來把他們趕走嗎,希雅?”
席拉,我故事中的女孩。“不要激動,親愛的,”我從容不迫地說,“我幫你把席拉找來,她會趕走怪物,我答應你。不過,現在……”
心臟監測儀的聲音加快。我迅速把機器關靜音,眼角盯著螢幕上跳動的線條。小小的心臟停了下來!
泰亞突然抽搐了一下。“希雅!”她臉上的肌肉因疼痛與使勁而扭成一團,只有眼睛睜得又大又圓。我覺得她似乎想把疼痛與疾病擠出體外,也像是要洗滌自己。她的呼吸急促起來。
“我不會離開你的,泰亞,”我向她保證,“派迪和我會留心讓你平安無事。”
房門開啟,安格勒與急救小組擁進房內,看著儀器上的熒屏。他快速指揮醫生與護士,將針筒注入藥劑,再注射進點滴管裡。我往床上方挪了一下,以免妨礙他們,不過沒有放開她的小手。我雙眼盯著泰亞,對其他事情毫無所覺。死神已經在她體內爬行,尋找她的靈魂,要把她帶走。我幾乎沒聽見主治醫生下達的簡潔指示。
泰亞再次把頭轉向我,她瞳孔混濁,讓我想起蒙上霧氣的玻璃。她緊緊握住我的手,力道之大,跟我曾陪伴的那些成人臨終者一樣。小孩的力量竟也能如此巨大。
我對她微笑,撫摸她的臉。“別害怕,泰亞,別害怕。”即使我非常傷心,還是從我知道的許多歌當中為她哼了一首,熟悉的音樂能讓她穩定下來。
泰亞的眼神渙散。
死神離開她的軀體,帶走了她的靈魂。
比起我,她會抵達一個更好的地方,這點我毫不懷疑。
我合上她的眼睛。安格勒醫生站在我身旁,做了個簡單的手勢,制止一個已準備好要使用電擊的好勝的助理醫師。這是我始終尊敬這位主治醫生的理由。他在治療上傾注熱情,卻也清楚自己何時輸掉戰役,必須放手讓病人不再受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