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開口,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在這靜謐而動亂的夜裡,竟有股能安穩人心的力量,相思聽著這聲音,就不再哼唧了。
“第一次知道你,是七年前,父親治痘瘟回來,向我說起雲州府魏家的小少爺,年紀比我小兩歲,卻極聰穎。”溫雲卿嘴角微微翹起,眼睛看著床簾,似是陷入漫長的回憶中去:“更奇妙的是,這‘小少爺’原是個女兒家,從出生起就被當個男孩養著,說話做事十分有趣。”
“我少年時候,時常病得只能臥床靜養,出不得門,亦見不得人,只能從父親的描繪中想象外面是什麼樣的,他總說起你,總說起你,最後我彷彿真的認識你見過你一般。”
“後來……戚叔叔回忍冬閣,也時常提起你,但他多半是罵你,但我看得出,他其實很喜歡你的。”
“再後來,長亭來閣裡學習醫道,和許多少年人的急功近利不同,也與我因病而生的通透不同,長亭他很沉穩,這在他的年紀上是極少見的,我見他第一眼就知,他以後一定是個很厲害的醫者。”溫雲卿低頭,輕輕把薄被往上扯了扯,蓋住相思的肩膀,然後不自覺地摸了摸她的頭,幽幽道:“但他那樣的性子,提起你,眼裡也總是帶著很溫暖的笑意,戚叔叔說你的壞話,即便是他的師傅,他也要反駁回去,生怕你吃一點虧,我那時就想,你肯定是個很好很好的少年人。”
月亮升起又落下,清輝灑在屋內泥地上,像是結了一層霜,溫雲卿從袖中取出銀針,在自己手上幾處**位紮了下去,緩了一會兒才繼續道:“我初來韶州府那日,坐在石階上,看見馬車頂上坐著個人,那人很是愁苦,想下又不敢,伸了腿又收回去,不知怎的,我竟覺得那人就是我聽了許多次的魏相思。”
這夜,溫雲卿說了許多話,他極少說這麼多話,因為不知同誰說,如今說出口,竟分外輕鬆。
“我曾希望自己成為世間最厲害的醫者,我曾想行醫天下,我曾想醫盡世間疾病,但我快死了,所以,你千萬不要喜歡我。”說完這句話,溫雲卿輕輕閉上雙眼,熹微的晨光映在窗欞上,院中的麻雀唧唧叫著,鄰院的婦人打水搗衣,他睜開眼,重複了一遍:
“所以你千萬不要喜歡我。”
天將亮之時,相思睡得安穩了許多,溫雲卿將她的頭輕輕放在枕頭上,然後去院中打水,石井很深,搖了半晌,才打上一桶水來,然後點火燒水,趁這個空檔,溫雲卿檢視了一下屋子裡外,這本應也是個富足之家,柴米俱足,應該是聽聞災民進城後,舉家逃出去了,所以這院子才空下來。
雖沒做過這些家事,但如今相思受了傷,總要吃些東西,溫雲卿便用葫蘆瓢舀了一瓢米,淘洗過後,開始煮粥。等水開了,便用銅盆端進屋裡,輕喚了相思幾句,見相思沒回答,便來到床前拍了拍相思的肩膀:“起來喝點粥,一會兒我去魏家藥鋪找人來接你。”
相思面色有些不正常的緋紅,溫雲卿伸手一探,只覺掌下滾燙,猛然一驚,又拍了拍相思的臉:“醒一醒!”
相思哼哼了兩聲,雙眼緊閉著,又用額頭去頂床板,彷彿這樣好受些。溫雲卿見此,再不能耽誤下去,喚了相思兩聲她依舊不答,也不管她能不能聽見,急道:“我去給你找藥,很快就回來。”
溫雲卿也顧不得鍋裡的粥,用水澆滅炭火,便插好門疾步往魏家藥鋪走去。平日車水馬龍的街上,此時空曠無人,穿過一條巷道,幾個身上髒穢的男人從巷口走過,他們手中都拿著刀斧,溫雲卿身體靠在牆壁上,才沒被幾人發現。
魏家藥鋪門口,散落著些雜物,一輛水車倒在門口階下,車上的水桶倒在地上,溼了車下一大片青石。藥鋪大門此時緊閉著,溫雲卿敲了敲門,裡面無人應答,再敲了幾下,旁邊鋪子的門便開了個小縫,鋪老闆躲在門後看了溫雲清兩眼,然後小聲道:“他們家鋪裡的人都走了,店裡沒人!”
現下城裡正亂著,整條街的鋪子都關了,溫雲清走了很久,才總算在一個偏僻小巷裡找到一家極小的藥鋪,藥鋪的藥材並不全,但總算買齊了大半,抓好藥他便快速往回走。這條路此刻顯得長且遠,又兼此刻他心中焦急,便恨不得生出一雙翅膀飛回去。
走到巷口時,溫雲卿臉色一變——相思所在的那個院子,院門敞開著,一扇木門耷拉著,似乎才經歷了什麼激烈的衝撞。小巷盡頭,十幾個男人踹開了一扇門,然後魚貫走入門內。
溫雲卿面色一白,提步快速跑進小院。院子裡很亂,木頭架子倒在地上,水壺被踹翻,屋子的門也敞著。
他疾步進門,直奔床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