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頭一番享用笑鬧且不細說,賈母王夫人等吃了螃蟹,又吩咐兩句,就自回去,湘雲寶釵便令收了殘席另擺一桌,又取了詩題,用針綰在牆上。眾人看了,都說新奇,又怕做不出來。湘雲便將這不限韻的緣故說了一回,寶玉頭一個歡喜:“這才是正理,我也最不喜限韻的。”
彼此細說兩句,便隨意散去,或釣魚,或玩花枝,或出神,或說笑,獨一個寶玉最忙,一回瞧黛玉垂釣,一回與寶釵說笑,一回又與襲人廝磨,卻真個歡喜不盡。
然則做的詩來,他雖是與眾人一般,都是看一首贊一首的,內裡卻尤其盛讚黛玉,李紈公評一番,推黛玉居首,他更喜得拍手叫極是極公道。黛玉見他如此,心裡不知是個什麼滋味,口中卻推辭:“我那首也不好,到底傷於纖巧了些。”由此大家又評了一回各人詩文,復又要了熱蟹,在大圓桌子上吃了一回。
寶玉心中歡悅,笑吟了一首詠蟹詩,又生出豪情來,竟放言誰還敢做。黛玉心裡微微一動,生出幾分不服來,回頭一想,卻只得一笑,並不曾接話。倒是寶釵不知怎麼得,半晌後便笑道:“寶兄弟吟得有趣兒,我也勉強了一首,未必好,寫出來取笑兒罷。”說著也寫了出來。
大家細看,才是兩句,便不禁叫絕。寶玉更看得目不能移,連聲道:“寫得痛快!我的詩該燒了。”及等看完,眾人都說這才是食蟹的絕唱,以小喻大,只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寶釵本自謙遜,此時卻不謙遜,面上含笑,雙眼往眾人處掃了一眼,又在寶玉處略略一頓,才收了目光。
黛玉看在眼底,眉頭一皺,欲要說些什麼,不想這時候平兒忽而來了。
第一百零五章 訴細故難言不平心
眾人便問緣故,知道是她為了熱蟹,忙尋了十個極大的與她。彼此又說笑兩句,平兒坐下吃了兩盞酒,又要吃螃蟹,李紈在旁瞧著,心裡想到她的品格兒,又比著自己並鳳姐兒兩處,心裡生出幾分憐愛,便攬著她打趣兩句。不覺眾人便論起各個屋子裡的大丫鬟們,李紈聽著,一時想到過去,不覺心裡微酸,且將當初賈珠的配房不中用等話說了一回,竟傷心落下淚來。
眾人勸說兩句,便都散了去。
黛玉本是個心思纏綿的人,聽得心裡悶悶的,及等回去,便與紫鵑說道:“珠大嫂子平日裡好好兒的,也瞧不出什麼錯漏來。可若往深裡說去,竟也是個可憐人。雖有個蘭小子,她自個兒卻是活得呆木,竟無處尋自個兒的心。”紫鵑聽得糊塗,道:“姑娘這話又是從何說來?我瞧著珠大奶奶平日雖少往外頭走動,卻也是有說有笑的,並不見十分頹唐。”
春纖正端茶過來,聽了這兩句,心裡打了個轉,便道:“姑娘說得很是,珠大奶奶雖面上不顯,心裡卻只一頭繫著小蘭大爺,一頭繫著去了的珠大爺,哪裡想著自個兒的日子?雖是在綺羅叢中,卻是槁木死灰一般了。便有旁樣的心,抬了腳還沒走到門口,一時又轉了回來,竟不是為了自個兒活著。”
“你又說昏話?誰能自個兒半個人不靠,半個人不牽掛,竟自過活不成?早被外人扒皮抽筋吃了去!”紫鵑伸出手指頂了春纖額頭一下,嗔道:“你要有這樣的心,也還罷了,只我們與你過一輩子。姑娘卻必得個好去處的,若也被你帶累得偏了心思,豈不是罪過!”
這樣的話春纖雖覺得聽得不順,卻也不得不承認,這個世道,黛玉這麼一個千金貴女,那樣的歸宿才是好的。她所想的那一些,原與幾百年後的思想,放到這裡來說,便是個瘋子的荒謬念頭了。由此,她沉默片刻,也只得點頭道:“是我想岔了。總想著一般也是人,憑什麼從生下來就分個弄璋弄瓦來?便不願一生喜樂由人做主了去。一日兩日的,倒似真個念著自個兒的喜樂,倒忘了什麼是和光同塵了。”
黛玉原便生就一顆玲瓏心,聽春纖話裡意思,不覺也生出一番念頭來,暗想:雖說與世情不合,這話卻說得頗得我心,從事對人,自然也是憑著自個兒的心的。若事事都想著人情世故兩字,竟不是個人,倒是個庸碌了。由此,又見春纖頗有泱泱之色,她便道:“你原也想的不錯。為人做事,總要對得住自個兒的心。然則,這也是世間至難的事。誰不想著遂心如意?又有誰能做了去?不過分個親疏遠近,盡心罷了。紫鵑你也不用多說她的,要不是在我們跟前,她也再不說這樣的話。”
三人正自說著,忽而賈母使人喚黛玉過去說話,便止住話頭。黛玉且收拾一回,便是往賈母處去。
賈母正自歪在一個大迎枕上,見著黛玉來了,便令靠著自個兒坐下,又屏退旁人,吃了兩口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