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你別胡說了。”我正要分辨,姐姐也連忙攔我的話頭。
“我是說真的。我也不想回那個家了。一點親情都沒有。天天都是沒完沒了的辱罵。我早就想逃走了。”我理直氣壯地說。
母親卻說:“別亂說。你還得上學呢,你成績那麼好,不考學太虧了。我一個人出去就是要飯也餓不死,你跟著我還咋上學呢?”
叔叔們這才找到了一個很好的藉口勸母親回心轉意,他們順著母親的話茬接著說我馬上就要中考了,趕緊回家吧,別耽誤了孩子的前程。
如此勸說了半晌,母親這才動了心,語氣緩和了:“誰說我要走了?我只是一時氣不過,出來散散心。都這麼晚了,咱們回去吧。”
五個人,兩輛腳踏車,騎車已經載不完了,只好都步行。經過燈火通明的長春街頭時,正看見長春中學的幾個教師以及副校長等人向北走來。他們認出了我,問我幹嘛去了。
我只能語言模糊地敷衍著:“有點事兒……”
“馬上就中考了,一定要把中考當成第一要務!別讓別的事兒耽誤了升學大計!”副校長拉住我的手,殷切而誠懇地說,“你是咱們學校為數不多的幾個希望之一,可不能關鍵時候掉鏈子啊!”
別了老師們,下了長春街向家走,半路遇到了正騎車趕來的父親。這時,不管別人怎麼批評,他都以沉默相對。
父親就是這樣,當正處在氣頭上時,他的脾氣一發起來就不受控制,無論多麼惡劣的話都能罵得出來,而一旦氣消了,又會暗地裡自責自怨,自卑不堪。從文革中走來的他,目睹了過多的不公,吃了太多的苦,生活壓力過大等等,又加上以前在社會上所受的各種傷害,都會在性格中留下傷痕,而平時的乖張行徑,便是這傷痕的反應。按書本上的描述,他這應該是典型的躁鬱症,既脾氣暴躁,又憂鬱悲觀。
母親不識字,唱歌只會“東方紅,太陽昇……”和“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幹起活來不要命,曾經是多次在公社裡幹河工時獲得勞動模範的稱號。書本上說勞動光榮,偷懶可恥,我這光榮的母親也就因為年輕時過於勞累,年紀大時得了膝關節骨質增生的毛病,如果不喝止疼藥,便疼得無法走路。狗日的當年政府並不會因此對她有任何補償。
母親最常說的話題是六零年餓死人。當年已八歲的她餓得雙腿浮腫,趕著一頭瘦得皮包骨頭的小豬在紅薯地裡瞎拱,每每看到小豬翹起屁股嘴巴前蹄一起上便知道是拱到了爛紅薯,便趕緊把豬趕跑,把紅薯扒出來。如此忙活一天,再加上沿途摘來的野菜和草根,回家就做成了一頓飯。雖然不足以填飽肚子,但勉強能維持生命。饒是如此,她那個已經六歲的妹妹也還是沒有挺過那段悲慘歲月。
正文 桃花緣盡卷 第004章
六零年餓死人的事兒比比皆是,也是老年人的記憶中最悲慘的歲月,其嚴重性甚至超過了蔣介石炸黃河導致的發黃水。我們這裡是黃泛區,上了年紀的老人都能記得那時黃河水是如何遮天蔽日地淹過來,以及隨後的饑荒。
但六零年的饑荒才是最嚴重的,很多家在那個時代被滅門絕戶,甚至村子整個兒死絕的都有。但我們村卻倖免於難,因為村裡唯一的那位黨員,跟上邊派下來的搜檢督導隊以黨性保證說,劉樓已經搜過了,不需要再翻二遍。於是在周圍其他村都被翻個底朝天、所有糧食都被搜走的情況下,劉樓則儲存了相對豐足的口糧,而沒有餓死什麼人。也就是在那一年,村裡打了好多年光棍的幾個大齡男人,都有了老婆。因為遠遠的外鄉女人,為免去在家活活餓死的命運,聽說劉樓有吃的,就摸索著找來,為了一口原本只是給牲口吃的紅薯葉野菜湯,而寧願留下來,打都打不走。
“想起六零年,兩眼淚漣漣……”這是母親常唱的順口溜,混在“東方紅太陽昇”等紅歌之中,尤其顯得諷刺。那個理想主義至上的偉大領袖,為了那高高在上的偉大理想,卻造就了罕見的人間煉獄,充分說明大而無當的理想有多大的危害。
父親高中畢業那年,文革尚未結束,高考沒有恢復,這使成績一直拔尖的他毫無用武之地,下了學,為了娶親,只好隨鄉鄰去淮北拉包子。所謂拉包子,就是拉著一輛架子車,從遠在幾百裡外的淮北,歷經數個晝夜,拉回來一些煤、鹽之類的日用品換錢,當時既無平坦的公路。又無額外的助力,只能憑一身蠻力,和難以果腹的家常伙食,其中苦難。可想而知。
父親有兩個哥哥,都已成家,且把家產分光了。父親因為上學,婚事拖延下來,為了成家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