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茵壓下心中酸澀,不耐其煩地一遍又一遍答應著。
待他喚夠了,便又聽他娓娓道:“我在皇宮中,從小最羨慕的就是寧扶止,恩,四皇兄。我知道皇兄去查過了當年冰窖的事情,他知道了那件事,大概就要以為是我故意煽風點火的罷?但是我……我也是很久以後才知道真相的……我不是故意騙他的……
不過,就算知道了,我也不喜歡四皇兄。因為所有人裡,只有他那麼幸福,只有他的孃親,即便做壞事也不會讓他看見,可是我們就不同了。你還記得宜妃麼?就是大皇兄的母妃。那個女人,要不是因為她急功近利,想要自己的兒子掙軍功,大皇兄也不至於戰死沙場。還有二皇兄,他就更慘了,他是我們之中最可憐的一個。”
說到此處,他忽然笑起來,“和他比起來,我都不算什麼,想必你也很清楚。”
笑過了,他又露出一絲懷念的神情道:“雖然大家都很可憐,但是也真的都很壞。他們所有人裡,只有皇兄會對我好,只有皇兄,會將我當做弟弟。皇兄他,就像個天生的英雄……大概他自己也將自己當做英雄,才會什麼事都想要扛在肩上。他想保護你,想保護我,還想這天底下所有的弱勢者。人們總說他冷情,大概是因為他將人情分得太多太散,所以到某一個人身上時,就微不可見了罷?所幸,我是分得比較多的那一個……但如今,他所有的……所有的情,全都在兄嫂你的身上了。能有你這樣一個人出現,真好……”
此時的寧扶胤與沈如茵多年所見的那一個,彷彿是兩個人。他曾經如同刺蝟一般充滿警惕與戒備,何曾如此向別人坦露心跡?更何況,這個人還是於他而言幾近陌生的自己。
沈如茵恍惚覺得,眼前這人早已做好了赴死的準備,所以才會這般從容不迫。
寧扶胤一語方畢,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面頰浮起一絲不自然的酡紅。儘管這咳嗽聲聽起來撕心裂肺,他卻好似突然間有了無盡的力氣,撐著自己坐了起來。
沈如茵忙起身扶住他,“你做什麼?”
寧扶胤掙扎著掀開了被子,腿往床邊一吊,竟是要下床的模樣。他搖搖晃晃站起身,赤裸的雙腳踏在地板上,毫無血色的肌膚讓人一看便覺寒冷。
沈如茵四處尋找他的鞋,最終不僅沒能找到鞋,還一時不察叫他掙開了去。
“我想看月亮。”他面朝大敞開的窗戶,一步一步走得緩慢而堅定,重複道,“朕,想看月亮。”
沈如茵的呼吸一滯,被他突如其來的那個“朕”字震在當場。
誰說他奄奄一息行將就木?那高高在上的威嚴,分明讓沈如茵感到壓迫不已。
今夜大雪,天上漆黑一片,哪裡有半絲月亮的影子。可是那個人站在窗邊,抬頭望得痴迷。
寧扶胤痴痴地伸出一隻手,緊握成拳,彷彿將月亮捏在了手心。
半晌,他回過頭,將那隻手收回屋內,衝著沈如茵緩緩攤開手掌,笑道:“皇后,你不是喜歡看月亮麼?來,送給你。”
那一抹笑意仿若春風化雪,又似寒刃出鞘。身為皇帝的威嚴與飽含寵溺的溫柔糅合在一起,刻意的疏遠與欲蓋彌彰的情意,都表現在這個人的一雙眼睛裡。
沈如茵這才知道,原來他方才的那個“朕”字,並非是對她說的。
這個人,已經神志不清,將她誤認作姜含雨了。
沈如茵猛地衝出去,守門的兩個小太監已被她支使走了,現如今這偌大的凌霄殿竟再找不到一個可以派遣的人。她回頭望了望,一咬牙拼命衝皇后寢宮跑去。
矇頭跑了沒幾步卻撞進一人懷中,沈如茵抬頭,正對上寧扶清晦暗不明的雙眼。
寧扶清看著她滿頭落雪,抬頭看了她身後一眼,一面伸手替她撣了撣雪,一面命令道:“去請皇后。”
後方立刻有人應答,隨後響起咔吱咔吱的踩雪聲。
寧扶清捉住她冰涼的手,沉聲道:“別急。”
他聲音很穩,攬著沈如茵走路時卻讓她察覺出他腳步中的那一絲慌亂。
杜白提著藥箱率先衝入殿中,然後便倏地停住,僵硬地回頭,看向沈如茵。
沈如茵腳步一頓,於是再沒了踏出一步的勇氣。
寧扶清緩緩鬆開她,朝前走了幾步,停了下來。他站在原地,稍頓片刻,隨之從懷中掏出一張揉得有些破舊的紙,在眼前攤開來。
紙上的字跡龍飛鳳舞,一看便是匆忙之下揮就。到現在,那墨跡上深淺摺痕無數,有些字已經辨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