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瑢顫微微上前,夜風拂過,吹得他搖搖欲倒。他跪在商之面前,商之彎腰欲扶,他卻搖頭,固執不起。“少主要知道何事,段瑢可說,”他輕輕嘆息,“今日其實不但是先主生忌,亦是老朽生辰。雲展為討我歡心,在酒肆為我擺宴祝壽。宴前軒公子領著族人到來,以玉為禮,說是來為我賀壽。更攜來一個伶童,彈唱小曲。我當時說不出的歡喜,只以為拓跋氏與段氏從此恩怨互泯,能言交歸好。誰知那伶童開口唱的……唱的卻是:黥奴流娼,豭彘為段……”
“爺爺,別說了!”段雲展怒喝,深吸一口氣,屈膝跪在雪地中,咬著牙道,“是段雲展辜負少主的救命之恩。不過要讓段氏在這樣的屈辱下活著,卻是忍無可忍。”他在商之面前叩首,再抬頭時,眼角隱約有水光閃爍。
商之看著拓跋軒,冷冷道:“你昨夜答應我什麼?”
拓跋軒在夜風中大笑,聲音桀驁:“本不關我的事,是他們敏感多疑。那伶童只是我在清館裡隨意挑來的,誰能料他開口唱這些?他們不聽我解釋,更說起宿仇,數落我先祖。如此我還避開的話,受屈而死的先祖也會蒙羞。”
兩方人各持一詞,關鍵人唯有一個。商之提高聲道:“伶童呢?叫他過來。”
段瑢道:“宴上混亂時,那伶童就已不見了。”
“伶童自然趁機逃逸,”段雲展冷笑,斜瞥向拓跋軒,“不然被捉住,豈不正落實了某人的險惡用心。”拓跋軒面色一變,正待反譏,段雲展又望著商之,再次叩首:“少主,請允許段氏一族離開雲中。縱是我們在野外寒風露宿,縱是被匈奴所滅,也比留在此地被人羞辱的好。”
商之沉默,半響,看向段瑢:“段老也是這樣想?”
段瑢白髮蒼蒼,身影愈發地孱弱。含淚道:“今日晨間拜忌先主時,老朽心中無比感懷。暗下誓言要忘記恩怨,一切以鮮卑為重。只要少主開口,不論生死榮辱,段瑢欣然而受。少主不叫段氏離城,段氏就絕不棄鮮卑眾族人而去。”
“段老寬宏,尚先行謝過,”商之將他扶起,目光自拓跋軒臉上掠過,聲音冰涼,“我再說一遍,如今大敵當前,諸族私仇暫且不計。若有違者,嚴懲不怠,按叛族逐出雲中。”
“謹遵少主命。”
街上諸人跪地,齊聲應呼。唯拓跋軒筆直而立,火光模糊了他的面容,更讓他的目光在這一瞬狡異不可辯。呼聲過後,滿街靜籟。橫刮耳畔的寒烈風聲中,拓跋軒終於撩起衣袍,緩緩屈膝,垂首下跪。
即便是夜晚,未出一個時辰,託在場為數不少的婦人之功,商之的嚴令遍傳城中每一個角落。與嚴令一起傳遍的,自然也有當街事件的風雲盛況。
郗彥也正是在這個時候,聽偃風敘說著街上兩族私鬥的事。
王府西側的寒園翠竹清幽,清溪緩流,宛若世外之境。郗彥倚坐在欄杆上,靜靜望著遠山寒峰,並沒有認真聽偃風說事。偃風見他心不在焉,遂閉了嘴,持劍站去一旁。他打量郗彥手裡握著的信帛,心道:郡主的信少主不知已看了多少遍,到現在還是五指緊扣,鬆不開半分。他暗暗猜測,莫非是郡主出了事?但瞧郗彥平靜的神色,卻又不像。遠遠瞥見鍾曄自園外走來,偃風迎上前,將街上的事歸納成三言兩語,對他複述一遍。
“知道了,”鍾曄點點頭,將手裡一件夾襖遞給偃風,“將這個送去拓跋府給軒公子,行事小心,切莫讓人發現行蹤。”
那夾襖以金絲玉片織成,偃風吃驚:“金玉甲?這是少主的隨身之物,為什麼要給軒公子?”
鍾曄沒有多說,只揮揮手:“速去速回。”
偃風領命,點足躍上樹枝,靈活的藍影如飛鳥般,剎那消失在夜色中。
鍾曄走到郗彥身旁,見他目不轉睛地望著遠方。抬目看去,高峰積雪,橫佇於冷月星空下,分明與當年在雪山的夜色隱約相似。鍾曄心中瞭然,嘆了口氣,勸慰道:“少主不必過於憂慮,郡主機敏聰慧,武藝不弱,身邊又有沐三和離歌陪著,不會出大事。何況方才我已傳信給雲閣在柔然的商旅,他們會一路照應。”
郗彥淡淡頷首,將目光收回。殘月如割,灑落滿庭清光。鍾曄在月光下努力分辯著他的神色,輕聲道:“不過,少主有沒有想過,若這次郡主真的尋到了雪魂花,那竺法大師當年所說的十年期限也就不會成真。少主如能平安活著,是不是該與郡主說明婚約之事?”
平安活著?郗彥微怔,而後失笑。一天月色淡涼似水,在他的眉眼間凝封成冰。他是擔心夭紹,萬分擔心。雪山寒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