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路上逐漸沉淪頹喪的心緒至此刻才復甦出一絲生機,昨夜獨孤尚在他耳邊的輕聲詢問,令他心猛然一顫,這才醒覺,念念不忘的家仇血恨之外,江左的她,仍是銘刻在他心頭、難以消磨的一道傷痕。那一日滿族滅亡的慘景如血色濃霧罩蔽著他的雙目,讓他只顧在無能無力的悔恨和怨惱中度日如年,卻鮮少再去想起,往昔她陪伴身側時,獨對著他才有的溫柔笑顏。
他閉上眼眸,骨髓血脈間冰寒再難忍,也不及此刻的自責與心傷。
“阿彥。”門扇被推開,陰冷的晨風灌入室中,激得郗彥生生一個寒顫。他轉眸望去,才見雲濛負手站在門外,若有所思地看著他手裡的綢帶:“這根髮帶,是夭紹的?”
郗彥沉默,將繞指的紫帶納入袖中。
雲濛望著他蒼冷的容色,想起昔日謝攸夜下贈月出琴時對郗彥的叮囑,心中惻然,輕聲安慰他道:“放心,一定能找到寒毒解藥的。”
郗彥仍是靜默,低垂眼眸,拾起筆微溼墨汁,於空白的藤紙上寫道:“姨父這麼早來,想必是有事要說。”
“嗯,”雲濛踱入室中,在案旁坐下,“我要離開雲中幾日。”
郗彥不解地望著他,雲濛道:“方才有斥候密報送至前庭,正巧我與賀蘭柬早起喝茶,接到密信先看了,才知道柔然第二撥大軍已至朔方,禁衛首領長孫倫超為帥,柔然女帝御駕隨行,昨夜已在距離阿那紇營寨五十里外設下營寨,且連夜傳阿那紇入營覲見。依賀蘭柬的猜測,想必兩軍之戰已迫在眉睫。那柔然女帝生性驕傲自負,如今憑著先到二十萬軍隊,十倍於鮮卑將士,想必她心中也沒了顧忌。且北朝形勢變幻莫測,慕容虔再掌軍權,為免後患無窮,她必然會想速戰速決攻下雲中。”
郗彥沉吟片刻,落筆寫道:“姨父是要孤身去柔然軍營,遊說女帝?”
“不算孤身,”雲濛道,“偃真與雲閣劍士攜帶珠寶前日已出了雁門,再過一兩個時辰,就能到雲中了。”
郗彥想了想,又寫道:“柔然女帝運籌長久,五十萬大軍氣勢洶洶而來,怕非錢財可以誘惑。而且一旦得雲中城,便可得赤巖山脈千里草原,這樣稱霸漠北諸族的機遇百年難逢,柔然女帝如何會放棄?”
雲濛苦笑:“前途無路,已是絕境。任何方法都要試試的。”言罷起身,溫和道:“而且雪魂花毒該與柔然境內的雪山有關,我此行就算一無所獲,也可藉機探聽一下寒毒解藥的事。”
郗彥知他去意堅定,便不再相勸,起身將他送出寒園,廊下拐角處,正逢匆匆而至的離歌。
離歌見到二人快步上前,稟道:“雲閣主,方才接到訊息,偃總管已到城外,正等閣主前去會合。”
雲濛點點頭,轉身輕撫郗彥肩臂,囑咐道:“最遲明日傍晚我便回來,你好好休息,莫要再思慮過甚,引出寒毒發作了。”
郗彥淡然微笑,目送他疾步離去。
東方曙光乍現,秋露遍沾滿庭草木,瑩瑩然於霞光下滴落,入土悄然乾涸,無聲無息。
郗彥並未再回寒園,讓離歌領著到了獨孤尚的書房,入室找了幾卷醫書,自疊疊書架陰影間走出時,室外日漸高升、天已大亮。
書房一側牆壁上懸掛著漠北疆域圖,他抱著書簡立在地圖前,觀望良久。等房外忽起一陣腳步聲時,他才收回目光,轉身只見獨孤尚與賀蘭柬已聯袂而至,至門外看到他在,不免都是一怔。
“彥公子。”賀蘭柬昨日深夜方從城外軍營回來,此刻才見郗彥,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他幾眼,只覺眼前的少年比之當年,愈見清雅俊美,的確是異於常人的風姿。心中感慰的同時,又想起江左一脈與獨孤一族殊途同歸的命運,不禁暗自嘆息,目光望過去時,漸含幾分憐憫。
郗彥只當不察,看著獨孤尚。他深知昨夜獨孤尚為救自己已耗盡了精力,但此刻見到他,眉宇冷俊依舊,面容平靜如常,竟無任何疲倦之態,生中頓生疑惑,上前一步待要細察他的神色,獨孤尚卻側身走開,微笑著道:“你素來足智多謀,既已來了,也為我想想主意吧。”
他顯然是逃避著什麼,轉身急去書案,衣袂生風。清寒冷香隱雜酒氣,淡然一縷,並不深濃。郗彥默然站在原地,望了他片刻,走去下首案旁,靜靜坐下。
原來便在方才雲濛離開前庭來找郗彥的一刻,賀蘭柬收到第二封斥候急報。阿那紇在柔然女帝的營中逗留不過半個時辰,寅時就回到柯倫河北岸的營寨。卯時三刻,下令拔營退後二十里。前方斥候詫異於敵軍舉動,潛入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