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留了片刻,煙霧般散了開去。月光下,聶隱娘愕然發現那竟是一群極小的吸血蚊,她來不及細看,目光緊盯住銅鐘挪開後的土地。
青碧的泥土已染成暗紅,一截殘破的枯枝被壓在銅鐘的邊沿,似乎已被截斷。枯枝已經變成醬紫色,發出濃濃的腐臭。
月影朦朧,聶隱娘注視著那段枯枝,臉上漸漸變色——那不是枯枝,而是一個人已然腐爛的手臂!
柳毅也是一驚,再也顧不得其他,上前一掌將那口銅鐘擊倒。大股濁氣沖天而起,燻得人睜不開眼睛!
一團人形的血肉失去了鐘壁的依靠,完全癱倒下來。
這已經算不上一具屍體,它身體的每一處骨肉都被巨力搗碎,看不出一點輪廓。地面上的血跡已然變為駭人的黑色,更為詭異的是,屍體被毀壞到如此不堪的地步,流血卻並不很多。
柳毅搖了搖頭,對聶隱娘道:“你認得出他是誰麼?”
聶隱娘強行平復著自己臉上的驚懼,深吸口氣道:“是裴航。”
柳毅道:“你怎麼知道?”
聶隱娘並不答話,從懷中掏出一塊黑色的石頭,小心地懸在屍體上方。她緩緩催動內力,向那塊石頭貫下,只聽啪的一聲輕響,一枚五寸長的銀針透體躍出,緊緊粘在了黑石上。
聶隱娘注視著那枚已變得墨黑的銀針,道:“這枚血影針,是我親手打進他體內的,絕對不會有錯。”她頓了頓又道:“這種粹毒的血影針毒性太大,我極少將它們留在敵人的屍體上,只是當時紅線來得太快,我還沒來得及收回。”
柳毅搖頭道:“如你所言,裴航的屍體應該還留在那間閣樓裡,那麼到底是誰,把他搬到這裡來,又毀壞成這個樣子?”
“我不知道……”聶隱娘搖了搖頭,又皺眉冥思了一會,道:“對方把屍體擺在這裡,分明是想讓我們看到,可他又如何知道我們一定會來到這裡?為什麼非要勞師動眾,把屍體放在銅鐘下?銅鐘、五色狐、山神廟到底有什麼意義?”
她長嘆了一聲,無力地抬起頭,仰望著清空的月色,彷彿想從浩瀚夜空中找到答案。
十年的獵殺生涯,她也曾佈下一個又一個圈套,讓對方百思不得其解,最終束手就擒。然而如今,圈套裡的,卻正是她自己。她也同樣只能無力地仰望青天,找不到一點蛛絲馬跡。
皓月無語,冷冷地垂照時間,彷彿高高在上的神靈,悲憫人間的一切痛苦,但從不出手拯救。
一股微風吹過,她心中莫名一動,幾乎是本能地回過了頭。
她的臉色頓時大變。
被推在一旁的銅鐘鍾鈕上,殘破的蒲牢塑像依舊抓鬣飛揚,然而塑像的脖頸上竟被掛上了一隻人臂長的玉瓶!
玉瓶造型奇特,瓶身狹長,瓶底橢圓,宛如一枚拉長的水滴,在月光下顯得格外耀眼。
然而,就在剛才,兩人推開銅鐘的時候,鍾鈕上分明空無一物!
聶隱娘大驚,不由四下望去。桃林繁茂,重重樹影婆娑,彷彿將一切秘密都遮掩殆盡。
柳毅的笑容也已凝固在臉上。敵人竟能如神出鬼沒,將這枚玉瓶掛在鍾鈕上,卻讓近在咫尺的他們毫無知覺,這是何等的可怕?如果敵人手中拿的,不是玉瓶,而是一柄長劍,一把巨斧呢?若敵人的目的,不是銅鐘上的蒲牢,而是他們兩人的脖子呢?
柳毅四顧著空寂的夜色,心中不禁湧起一陣莫名的恐懼與憤怒,恐懼是因為敵人的強大,憤怒卻是因為自己的無能為力。這在他多年的刺客生涯中從未有過。
或許和其他傳奇成員一樣,柳毅也一直不曾明白,主人為什麼會捨得毀掉這個江湖中最負盛名的殺手組織,捨得將這十二個各懷絕技的刺客垃圾般拋棄掉,但他現在開始明白了,因為在主人眼中,他們就是隨時可以扔棄的垃圾。
他想起了多年以前,自己還是個懵懂少年時,就已經接受過這種絕殺的訓練。那時,初通武術的孩子們,被無情地扔到荒島、森林、大漠上,也是這樣自相殘殺。就宛如苗疆煉製的蠱術,將一群蟲蛇放到密不透風的罐子裡,互相嘶咬,只讓一個存活,而後將優勝者飼以心血,讓它成為殺人利器。
那時,他沒有迷茫,因為他堅信,無論有多少人死去,自己必定會是最後走出絕境的那一個。
只是如今……那些被養成的蠱蟲們,被再度聚集到了一起,而這次,主人不再想選出更優秀的蠱蟲,而只是想看著他們,在自相殘殺中化為一攤血泥。
柳毅臉上透出一抹苦笑,仰頭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