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影中,霍小玉的身體彷彿一震,他撫在鼓面上的手指開始顫抖,右手在另一張大鼓上凌亂地敲擊著,發出長短不一的聲音,良久,這些聲音才重新匯聚為有意義的話語:“不錯,他拋棄了傳奇,只是因為他對傳奇絕望。”
他深深地頓了頓,緩緩敲擊道:“他沒有想到,自己一心一意培植的傳奇中,竟然會有人刺殺他。為的,只是所謂的自由。”
聶隱娘訝然道:“我們中曾有人刺殺主人?”
霍小玉冷哼了一聲,敲擊皮鼓道:“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可笑那人自不量力,最後落得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下場。”
可以想象,主人會用多麼天才、也是多麼殘忍的方法,來折磨那位失敗的刺客。一種兔死狐悲的哀傷莫名湧起,彷彿黑暗中伸出的尖尖細手,在聶隱孃的心上狠狠捏了一下,讓她久久沒有出言。
柳毅的臉色卻沒有絲毫改變,只是仔細地尋找著話中的線索:“你是說,由於這個叛徒,五年前主人已決心毀滅傳奇?”
霍小玉道:“是的。”
柳毅微微冷笑:“那麼,為什麼五年前他不行動,而是一直等到了現在?”
“五年前……”霍小玉的身子又是一顫,手指僵硬在鼓面上,卻再也敲不下去。他蒼白的臉孔隱藏在漆黑的散發下,看不出臉上的表情,但那雙修長的手,卻在月色中不住顫抖。
霍小玉的失態,讓柳毅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測,他淡淡笑道:“又或者,五年前,主人已經行動過了,但不是針對所有的傳奇,而只是你?”
霍小玉一動不動地坐在玉階頂端,他的手指下意識地在皮鼓上叩擊,時重時輕,卻始終敲不出完整的音節。
柳毅上前一步,語氣也更加咄咄逼人:“你對主人一片痴心,又換來了什麼?又聾、又啞、雙目不能見物,就是他對你的賞賜?”
聶隱娘一驚,抬頭望著柳毅,訝然道:“你說他……”
柳毅點了點頭,冷笑道:“你難道還沒有看出,他現在只能靠觸控左面皮鼓的震動,來分辨我們的講話,只能靠敲擊右面皮鼓,來發出聲音麼?”
第十四章 童偶
聶隱娘愕然,怔怔地望向玉階上的霍小玉。
誰能想到這個在幽暗的月色中操縱一切的機關製造者,這個索居在深山古殿中,王子般驕傲、孤獨的男子,竟是個又聾又瞎的殘廢?
然而,他的衣衫,他的長髮,乃至他的宮殿,都如此整潔,一絲不苟。五年來,他就這樣獨居在這座荒殿中,無親無友,陪伴他的,只有一群自己製造的人偶。不僅別人看不到他,就連他自己的眼中也只有黑暗,但他卻依舊拖著殘缺的身體,如此精心地修飾自己的容貌和風儀。
難道,這只是出於他對自己的尊重?
聶隱娘久久注視著他,對眼前這個敵人,第一次有了憐憫,也有了敬意。
霍小玉似乎平靜了下來,輕輕叩擊皮鼓道:“你們沒有猜錯。我不僅又聾,又啞,又瞎,而且從胸部以下,就已完全失去了知覺。”他嘴角浮出一絲揶揄的笑:“我的整個身子,都是靠七根支架勉強支撐著,若離開這些支架,我就會整個癱倒下去,變成地上的一灘爛泥。”
聶隱娘抬起頭,望著他高高在上的身影,終於明白了,為什麼他會坐得這樣直。
良久,她才輕輕嘆息了一聲:“是主人將你變成這個樣子的?”
霍小玉平靜地道:“是的,那一天,他擊斷了我的脊柱,燻壞了我的眼睛和喉嚨,又將水銀灌入了我的雙耳。從此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但我知道,他總有一天會回來找我。”
他的手指在皮鼓上緩緩叩擊,平靜異常,似乎那些慘絕人寰的酷刑,並非發生在他身上。
霍小玉抬起頭,微微一笑,月光垂照在他下顎上,透出一片驚心動魄的蒼白:“那一天,當我從劇痛中醒來,眼前只剩下無盡的血紅,疼痛直透骨髓,讓我瘋狂。我伸手向前摸索,卻發現大灘的血混著塵埃,已然半乾,幾隻老鼠就在粘稠的塵土中糾集,它們似乎被我探出的手嚇著了,踩著我的身體,四散逃跑……”他的笑容中帶著些許嘲弄之色:“我是個有潔癖的人,這些骯髒的畜生讓我不住嘔吐,幾乎連心都嘔了出來。又不知過了多久,我掙扎著想站起來,卻感到自己的脊椎,一寸寸向下坍塌而去……”
皮鼓的聲音生澀、嘶啞,宛如一扇久未開啟的鐵門:“你能想到,這種感覺有多麼恐怖麼?”
聶隱娘一震,寒意從骨髓深處徐徐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