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講西湖的荷花,林和靖的梅妻,白娘子和許仙的斷橋相會,他說茶被叫做“忘憂君”,無論何種孤悶,一碗龍井,足以讓人神清氣爽,還大大誇讚了莫青荷的戲,連稱是黃鶯出谷,堪比千古妙音。
莫青荷這些天忙著應付沒完沒了的刁難和飯局,一向沒怎麼注意過這位細眉細眼的二公子,現在聽他說了一大車的話,覺得他不像一位大家少爺,倒像寫戲的先生,很有趣。聽說他出版過不少詩集,便含笑問他書名,打算去拜讀一二。
沈培楠聽莫青荷問得謙恭,拍了拍他的肩膀,大笑道:“二哥那些文章都是什麼山水愛情,酸氣太重,你讀不懂也別來問我,我可解釋不了,肉麻的很。”
莫青荷轉頭欣賞西湖的美景,嘆道:“來了這裡,我才知道雲央為什麼有現在的處事態度,長在這樣的好地方,真是不想忘憂也忘了,只是可惜,如果有一天被送進日本人手裡,不知道又是什麼樣子。”
這番話觸動了沈培楠的心事,剛剛舒展的眉頭又皺緊了,剛要答話,沈疏竹將扇子在胸前刷的一合,不耐煩道:“敗興,敗興,好好的遊一次湖,滿口濁世之詞,真要辜負了這好山好水。”
說罷大步往前走去,莫青荷望著他的背影,驚訝的張大了嘴,沈培楠面色陰鷙,冷笑道:“讓他們文人去搞政治,真是什麼好話都說的出來。”
走了一陣就到西泠橋畔,秋瑾女俠墓前,墓碑刻孫中山先生親手題寫的“巾幗英雄”四個大字,莫青荷這一年長了不少見識,早不是剛認識沈培楠時那個認識百八十個字,提起國民黨就滿心仇恨的小戲子了,便走到墓前,恭恭敬敬的鞠了一躬。
清風徐來,樹葉發出嘩啦聲響,三人在墓前休息,沈培楠望著那題字,眼中流過不知是堅毅還是悲慟的情愫,輪廓分明的臉格外肅穆,莫青荷不敢說話,就連沈疏竹也沒了聲響,沉默許久,搖著摺扇嘆道:“秋風秋雨愁煞人”
莫青荷敬佩俠士,但他信奉布林什維克主義,從骨子裡跟這些人的政見是不同的,此時就不知道說些什麼。他忽然感到疲憊,心想在認識沈培楠之前,他飽嘗人情冷暖和世事艱苦,深恨那些捧他的金主們的奢侈,他堅信國民政府是壞的,是為剝削而存在的,甚至是漢奸走狗,因此要獻身於組織,為中國謀得一個光明的未來。但眼界越寬,他心裡的疑惑就越多,以至於上升為一種解不開的苦悶,在每一個能夠單獨思考的時刻催逼著他。
他想起當年偷偷去工人夜校時,那些學生們的慷慨陳詞,他們說:“靈魂生而平等,工人和農民做最累的工作,卻吃不飽穿不暖,受人奴役和壓迫,這樣一個只顧著聚斂錢財,連人民的生命都不顧的政府,還值得捍衛嗎?”
“這樣一個連日本人打到門口都不反抗的政府,值得捍衛嗎?”
那時的他可以堅定的做出回答,他堅定的相信,當現在的世界被推翻,他和柳初所渴望的那個世界建立時,所有人都可以有尊嚴的活著,所有人都可以過上不愁吃穿的好日子,但現在他卻疑惑了,當時的他們,當時群情激昂的人們,真的理解他們的信仰嗎?
這種對主義的探求曾經被對日本的仇恨所遮掩,如今在這錦繡江南,在這能夠暫避戰亂的福地,這些問題通通冒了出來。
他靜靜的坐在秋瑾墓前,一遍遍思忖著英雄兩個字的含義,他想讓自己回到三十年前,去感受秋瑾那一代英烈們的熱血和信仰,手底的石碑是冰涼的,他卻好似摸著一塊火炭,心在承受煎熬,一遍遍質問自己,難道自己動搖了?難道自己被敵人俘虜了?
他心裡堅定的說絕不,但卻止不住困惑,如果政府不是“壞”的,它對許多秋瑾一樣的英烈來說,曾經是一個最光明的所在,如果它還有沈培楠一類的人物支撐,如果它也在列強的催逼下痛苦而迷茫的找尋著自強的方式,那麼真的要推翻它,真的要去潛伏,暗殺,又真的要冒著與心愛之人反目成仇的危險,日夜在刀尖行走嗎?
他對信仰一直充滿宗教似熱忱,因此做的多想的少,他花了大量時間才信任了沈培楠的品格,現在又陷入了新的疑惑,但他不能問沈培楠,對於主義,此刻他孤立無援,只能自己做自己的導師。
沈培楠見他一時皺眉,一時咬牙,眼神中透露出深刻的憂慮,以為他是為前輩的犧牲和華北的局勢所痛苦,便想說些什麼轉移他的注意力。他走到莫青荷身邊,笑道:“每年母親都要帶我們來這裡祭拜,你別看她現在迂腐了些,三十多年前,也是一位巾幗豪傑。”
莫青荷的思路被打斷,便暫停了腦中無休止的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