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都六月,遍地流火。路的盡頭,塵土被驕陽蒸騰起徐徐上升的薄銀色水汽。待到走近,卻只剩黃土。一納一吐,喉間的水分便□燥的空氣掠走一分,連呼吸都變得極為艱難,不得不輕吐輕納,小心翼翼。更休說周身如被火烤,鐵盔鐵甲,鐵轡鐵鐙,鐵槍鐵戟,甚至虎賁軍引以為傲的鋼鐵意志,都似要融化。
而那悠揚的歌聲卻如從青山綠水間蜿蜒而出,攜著草的清芬和泉的涼爽,在人心頭激起串串水花,遊走於全身經絡,昏困渾濁的神智為之一爽。左驥眼前勾勒出一幅圖畫:山木扶蘇,清流其間,懸瀑如練,飛霧似雪。
聽到家鄉的軍謠,眾人莫不動容,甚至有人和著歌聲低低吟唱,漸漸的,附和之聲越來越大——“平城破虜戰猶酣,馬革裹屍安可惜?”
左驥急忙下令全軍禁聲,非是他不理解士兵們想要鼓舞士氣的心情,只是如此酷熱難耐的天氣下,容不得他們在別的事情上多浪費一點力氣。虎賁軍治軍嚴謹,令行禁止,左驥一聲令下,全軍緘默,便又只聽得那一人的歌聲了。
左驥打馬出列,馳馬小跑兩步來到樹下。那人似是聽見“嘚嘚”接近的馬蹄聲,也不用手撐扶,腳下稍一用力,上身彈起,身體柔韌無比。他摘下斗笠,掛在旁邊的樹枝上,對左驥微微一笑。
左驥吃了一驚,沒想到竟是個比他還年輕的少年。少年用一截細枝挽著頭髮,“髮簪”上猶還帶著兩片葉子,隨著他起身時帶起的風輕輕搖擺。
略顯玩世不恭,略顯疏懶狂放,又略顯隨性豁達。
左驥騎馬立在樹下,卻不知該問什麼,雖然大軍經行此處,但尚未進入敵境,也不妨礙別人在樹上休憩歇息,況且那少年又是如此姿容卓爾,俊朗乾淨,竟令人恍惚覺得那該是手持給雨支風敕,暫向人間借路行的天都郎官。
“將軍是要帶兵去打焱部。”左驥踟躕間,少年倒先開口了。
“正是。”左驥答道——雖然那少年的口吻完全不是詢問。
少年呵呵一笑,手指了指天,對左驥道:“烈日炎炎,將軍的部下重甲玄衣,恐怕還沒遇到敵人,倒要先敗給這日頭了。”他話音剛落,便聽“通”的一聲,又有人中暑落馬。少年聳聳肩,無辜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清朗的孩子氣,似在說:你看,被我言中了吧。
左驥回頭望去,有人將暈倒計程車兵抬了下去。他微微蹙眉,已不知道這是第幾個病倒的了,如此下去,恐怕這三千先鋒未遇敵軍便要自折一半——真如少年所說,他們現在最大的敵人不是焱部,而是鳳都的天氣。
其實發兵之前左驥心中已有準備,但不想能熱到這種程度,況且還不是最熱的時候,聽說連鳳都的老人都說今年的夏天來的異常的早,也異常的熱。
左驥微不可察的嘆了口氣,問道:“依小兄弟看該當如何?”
“卸去鎧甲,換下緇衣,最好著白色。”少年亮開雙臂,展示自己的白衣,又道,“透氣吸汗的棉布最好,麻布也可。”
左驥低頭一笑,神情間不以為然:他們是來打仗的,可不是來享受的,沒有鎧甲如何護身?況且白色,黑甲軍忌諱這種顏色,這忌諱沿襲到如今的虎賁軍,因為軍中只有死人才著白色。純潔的白色是對英靈的尊重,亦充滿了對死亡的敬畏,所以活人最忌著白。然而對少年的善意提醒左驥並未當面反駁,只是笑著問他,“小兄弟是哪裡人,怎麼會唱玄都的戰歌?”
“我?”少年瀟灑一笑,“我是孤兒,無處為家,又四處為家,曾在玄都呆過四五年,頗知道些風土人情。”
少年伸手握住長劍,從樹上跳了下來,如一片樹葉落地無聲。
左驥對少年的身手由衷讚歎,也扳鞍下馬。
“將軍,我是來投軍的。”不長的句子簡潔而有力。
左驥一怔,雖然那少年的話裡挑不出什麼破綻,人也的確性情爽朗,討人喜歡,但他畢竟對他的底細一無所知,又怎麼敢隨隨便便收入帳下?
左驥問他,“為什麼要投軍?”
少年劍不出鞘,隨意舞動了幾下,直言不諱道:“男兒在世,當搏一個‘名’字。”沒有為國盡忠的冠冕堂皇,也不需要任何遮掩——他就是為了成名!
左驥的目光在少年的劍上停留了片刻,玄鐵劍鞘紋飾古樸,劍身較之一般的劍更長更寬,確乎很適合戰場拼殺。他直覺那是把好劍,就如同面前的少年,此刻鋒芒隱於鞘中,善良無害,一旦出擊,卻必然鋒銳無比,同時也危險無比。
然而,只是為了成名嗎?青年將軍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