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夜幕垂下後,公園裡的人比在街上逛商店的人減少些,山城燈夜,從城中心這邊來看,完全不同。
上半城下半城萬家爍爍燈火,一輛輛汽車在黑夜裡,只看得到車燈的亮光,如螢火蟲,斷斷續續地繞著的馬路盤旋,點綴著起伏跌蕩的山巒、高低不一的樓房,長江大橋兩排齊整的橋燈橫跨過江,伸延進黑壓壓一片的南岸,船燈映著平靜下來的兩江江水,波光倒影,風吹得水波顫顫抖抖,象個活動的舞臺。
6
我生父對我說了很多話,我聽著,抱著那段藍花布,與他保持著距離。而他總想離我近一些,表示親暱,但手卻不敢真的伸過來握住我。當我們坐在一個稍微清靜一點的石頭長凳上時,我仍儘量與他隔開一段距離,我對他身體的親近很反感,他不久也放棄了這打算。他身上酒味不多,隨風吹過來的,是一種便宜的硫磺香皂味。說實話,我喜歡這氣味,不好聞,但清爽。他的手指專門修剪過,長長細細的,跟我的手指幾乎一模一樣,手背上有一些疤痕,指甲也不如我的規整。他的頭髮不多,白髮隱在黑髮裡,不注意就看不出來,細算一下,他不過才四十三歲,怎麼就很顯老了?他說話時眼睛有神地看著我,聲音清晰。我把眼睛轉開,單聽聲音,可以認為這個人還年輕。
他與母親分開後,找了個近郊縣份上的農村姑娘草草成了個家。在結婚之前,他找到母親做工的地方,母親不願見他,關著宿舍門。他和她一個在門外,一個在門裡,隔著一層門板說話。他說了個日子地點,說他必須見女兒一面,以後他就做農村人家的上門女婿,離城市遠了。沒見得成面,他留下一個洗得乾乾淨淨的蚊帳,還有一袋吃的,就走了。
母親揹著二歲的小女兒,爬上渡船上面那坡長長的石階。看見他站在朝天門廢棄的纜車道邊。他說他找了個農村姑娘,沒啥話可說,只求個老實厚道。那意思是如果母親還對他有半點留戀,如果母親說個不字,他就打消結婚的念頭。但母親只是連連說,“好呵好,好好去過日子!”母親很客氣地謝謝他送到山上去的蚊帳和食品,然後揹著小女兒就要走。他伸過手握住母親的手,他想讓母親和他一道走,到那個新民街的房間裡去。
母親不去,不僅不去,而且解下揹帶,說,“你不是要看這個小人嗎,你看好了,不僅看,你拿去,你也沒有理由要求見面了。”
母親把小女兒放到他的手裡。轉過身就走,連頭也沒回。
他把女兒擱在枕木凸凹的纜車道上,女兒哇地一聲哭了起來,聲音尖細充滿恐懼,邊哭邊喊媽媽,在地上拚命往母親走的方向爬。他就看著女兒哭,不理睬。那麼喧鬧人來人往的地方,那麼多輪船汽笛鳴叫的地方,母親也聽見了小女兒細微的哭叫,趕緊走回來。
他笑了。
母親生氣了,從地上抱起小女兒。
“你看,女兒根本不要我,她只會喊媽媽,不會喊爸爸。我想要也要不成,”他打趣地說。把女兒重新抱上母親的背上,替母親理好揹帶,他把一頂嶄新的墨藍花外綢內絨的帽子戴在女兒小腦袋上,說:“風大,不要讓她著涼。”
母親說:“你放心,再大的風也吹不壞她,她命又賤又硬,不會死的。”
這才是母親與我生父的最後一次見面!不可逆轉的命運,用我的悽慘的哭聲打了個句號。母親再一次放棄了選擇,其實命運沒有提供任何選擇,她知道。她揹著我下石階去渡口,正是長江枯水季節,江不寬,沙灘和石礁漫長地伸展到天邊,泥沙灘一踩一個坑,沙粒往鞋子裡灌。她抓緊揹帶,彎著身子,步履艱難,江邊的風颳著沙粒撲打著她的臉她的頭髮,這是一個不能再冷的冬天,比沒有吃的最飢餓的那幾年,比她的第一個丈夫餓死的那個冬天還要寒冷,還要絕望。
而我的生父這時站在石階頂端,冷風颳著他瘦瘦高高的身體。那麼多人從他的身邊上上下下,急著去趕車坐船。他的身影消失了,再也看不到了。他其實是個缺少疼愛的小青年,從母親那兒他得到了感情,加上他救了這一窩子飢餓得發瘋的孩子,得到由衷的感激。他可能一生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如此重要,如此被需要,於是他讓自己陷入戀情中,不能自拔。
誰又能說得清楚,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喜歡就是喜歡,有時候就是沒有任何具體的理由,更不用說愛一個人了,愛就是愛,別的人不可能理解。包括我這個作女兒的,我不也正在偷偷愛一個男人,愛得同樣無情理,不合法。別的人會認為很骯髒。
可是連我這樣一個不願循規蹈距的人,也沒能理解他們的偷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