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念,他熱淚滂沱:“烏臺詩案”後的六年間,被貶逐、閒置、管束,頂著“訕諷朝廷”的罪名,失去了人的尊嚴和自由,現時,“收召魂魄,復為平人。洗濯瑕疵,盡還舊物”,總算恢復了知州的職務,還了自己一個清白。王閏之欣喜淚流,忙著烹魚宰鴨;王朝雲愁容盡消,弄琴吟歌以賀。蘇迨打來清酒。蘇過採來野花,連屋簷下的雀兒也叫個不停。“野花啼鳥亦欣然”的歡樂,真的騰起在這草舍茅屋了。蘇軾被一個新時期的曙光朝霞照映得惶恐涕零,他舉酒面北而祝禱:
“先帝全臣於眾怒必死之中,陛下起臣於散宮永棄之地。沒身難報,碎首為期啊”
六月中旬,蘇軾懷著“自驚縲紲之餘,忽有民社之寄”的喜悅,告別常州,取道揚州、楚州、海州、密州而北上登州。過海州佔山亭,他吟出了“尚父提封海岱間,南征惟到穆陵關。誰知海上詩狂客,佔得膠西一半山”的詩句,舒發著內心的歡悅。過密州超然臺,他停車矚仰,淚灑杞菊荒圃,親自操琴,彈唱出“十年不赴竹馬約,扁舟獨與漁蓑間。重來父老喜我在,扶挈老幼相遮攀”的詩句,抒發著故地重遊的感慨。十月十五日,他到了登州府治地蓬萊城。
登州雖屬小郡,但蓬萊卻是一座名城,北臨大海,煙波浩渺,古代傳說的“蓬萊神山”為這座小城塗上了神秘的色彩;唐代置縣,使這座神秘的小城成了現實中的仙境;宋代治平年間修建的蓬萊閣,以其富麗堂皇的燦爛,為遠古的神話增添祭祖的香火;城西的海神廟,城南的亞父(范增)家和千佛山,點綴了這座小城久遠的歷史;特別是天下奇觀“登州海市”,以其海空特有的。“群仙出沒”、“浮世永珍”、“貝闕珠宮”、“車水馬龍”、“重樓翠阜”使這座小城令萬人神往。
十月十六日,蘇軾微服騎馬而出,走訪漁村,問農草舍,謁識府治民風,體察城鄉民情。青春可追,他要補償六年散官無為的損失。餘暉當惜,他要為登州黎庶做幾件實事。四天走訪使他激烈於懷,哀黎庶之貧困,感習俗之淳樸。十月二十日,他回到家裡,進門急呼:
“季璋展紙,子霞磨墨!”
王閏之驚詫:
“幾日不見,子瞻何青春煥發”
蘇軾捋須而語:
“幾日走訪,感慨良多!民在水火,我不能無動於衷於民言珠玉,我當上達於朝廷。”
王朝雲以蘇軾在密州所作詩句戲趣:
“此乃‘夢裡青春可得追,欲將詩句伴餘暉’啊!”
蘇軾大笑,在妻妾展紙磨墨的侍奉下,挽袖提筆,疾書《登州謝上表》。
寵命過優,訓詞尤厚,非臣愚蠢,所克承當。臣所領州,下臨漲
海,人淳事簡,地瘠民貧。入境問農,首見父老。載白扶杖,爭來馬前,
皆雲:“枯朽之餘,死亡無日,雖在田野,亦有識知。恭聞聖母至明而慈,
嗣皇至仁而孝,每下號令,人皆涕流,願忍垂死之年,以待維新之政”。
言雖甚拙,意則可知伏惟太皇太后陛下,以任姒之位,行堯舜之仁,
勤邦儉家,永為百王之令典;時使薄斂,故得萬國之歡心。豈煩爝火之微,
更助日月之照。但知奉法,不敢求名
蘇軾寫的“謝上表”尚不及發出,朝廷的又一道詔令到了登州,他開啟一看,“詔知登州蘇軾,以禮部郎中召回京都”幾個字映入眼簾。青雲節節,詔令頻頻,恩寵有加,他一時愣住了。道路有聞,司馬君實至京,遭宰執大臣蔡確、韓縝、張璪、章惇等人的排擠,步步荊棘,處境艱危,已有離去之意。此“詔令”吉耶?兇耶?朝廷宰執大臣蔡確、張璪的身影立即浮於心頭,他一顆耗血於多難的心驟然茫然生疑,傳“詔令”而示妻妾,一時默然。
王閏之看完“詔令”,亦生疑惑:好事難多,樂極生悲!她的猜度與丈夫的疑慮相同:
“子瞻,現時朝廷紛爭又起,左相是蔡確,右相是韓縝,韓縝為人雖不知,蔡確我們卻是領教過的。如此思寵有加,頗為離奇。我們來登州方五日,論政績,尚無絲毫建樹”
王朝雲看過“詔令”,默然不語,她也在暗暗地猜度著:司馬君實現任門下侍郎,勢孤力單,此詔或出於司馬君實援引之意,亦未可知。果其如此,則朝廷此時的紛爭,已是鏖戰正激。她不敢說出口來。
蘇軾愴然說道:
“十五年來,我們居無定處,形若飛蓬。今日方出九死之地,始有再生之心,危跡粗安,驚魂未返,今驟然膺此非分之寵,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