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聽不大清。她說得很輕。”
“女孩子到哪兒去了?”
“給舅舅帶到鄉下去了。”
“她呢?”
“她也在那邊,是上星期一從這兒出發的。”
他們倆又哭了。
外邊,伏奇爾太太的聲音又在叫洛莎了。克利斯朵夫一個人在柴房裡溫著那些死後
的日子。八天!已經八天了噢!天哪!她變成怎麼樣啦?八天之中下過多少雨!
而這個時期內他倒在笑,倒在快活。
他在口袋裡碰到一個紙包,是鞋子上用的一副銀釦子,他買來預備送她的。他想起
那天夜晚自己的手放在她脫著鞋子的腳上。那隻纖小的腳如今在哪兒呢?一定覺得很冷
吧!他又想到,那個溫暖的感覺便是他對這個心愛的肉體的唯一的回憶。他從來不
敢用手碰一碰她的身體,把它抱在懷裡。現在她去了,對他始終是個陌生人。關於她的
肉體和靈魂,他都一無所知。她的外表,她的生命,她的愛情,他沒有拿到一點兒紀念
她的愛情嗎?他有什麼證據?沒有一封信,沒有一件遺物,——什麼也沒有。到哪
兒去抓握她的愛呢?在他自己心裡呢,還是在他以外?唉!只有一片虛無!除了他
對她的愛,除了他自己,她還剩些什麼?——可是不管怎樣,他努力想把她從毀滅
中搶救出來,想否認死:這種熱烈的願望,使他在激昂的堅信的衝動之下,緊緊抓著那
一點兒最後的殘餘:
“我沒有死,我只改換了住處;
我在你心中常住,你這見到我而哭著的人。
被愛者化身為愛人的靈魂。”
他從來沒讀到這幾句偉大的名言;但它們的確藏在他的心底裡。每個人都要輪到去
登上千古長存的受難的高崗。每個人都要遇到千古不滅的痛苦,抱著沒有希望的希望。
每個人都要追隨著抗拒過死,否認過死,而終於不得不死的人。
他躲在屋裡,整天關著護窗,免得看見對面的窗子,他避著伏奇爾家裡的人,只覺
得他們討厭。其實他並沒可以責備他們的地方:這些人多麼忠厚多麼虔敬,決不會再說
出他們對亡人的感想。他們知道克利斯朵夫的痛苦,不管心裡以為如何,面上總是尊重
他的痛苦,留著神絕對不在他面前提到薩皮納的名字。但他們是她生前的敵人,便是這
一點就能使克利斯朵夫在薩皮納死後跟他們做敵人了。
並且,他們叫叫嚷嚷的作風並沒改變;即使他們的同情是真誠的,而且還是短時間
的,他們也顯而易見沒有受到這個不幸的打擊,——(那不是挺自然的嗎?)——甚至
暗裡覺得拔去了眼中釘也難說。至少克利斯朵夫是這麼猜想。因為伏奇爾一家對他的用
意現在被他看破了,他更容易加以誇張。其實他們對他並不在乎,倒是他把自己看得很
重。他相信薩皮納的死既然替房東們的計劃去掉了一重障礙,他們一定覺得洛莎有希望
了。因此他討厭洛莎。只要別人——(不問是伏奇爾夫婦,是魯意莎,是洛莎)——在
暗中支配他,他就不管什麼情形,非和人家硬要他愛的人疏遠不可。每逢他的最不能受
到侵犯的自由似乎受到侵犯的時候,他就會跳起來。而且這一回的事不只跟他一個人有
關。旁人一相情願的替他作主,不但損害了他的權利,同時也損害了他傾心相與的死者
的權利。所以他竭力要加以保衛,雖然並沒有人攻擊那些權利。他懷疑洛莎的好意,因
為她看著他痛苦而痛苦,時常來敲他的門,想安慰他,和他談談故世的人。他並不拒絕,
他需要和認識薩皮納的人提到薩皮納,打聽她病中的細節。但他並不因之感激洛莎,以
為她的好心是有作用的。她一家的人,連阿瑪利亞在內,讓她跑來作長時間的談話,要
是阿瑪利亞自己沒有好處,會答應洛莎這樣做嗎?洛莎不是也跟家裡的人有默契嗎?他
不能相信她的同情是完全真誠而沒有私心的。
當然她不能毫無私心。洛莎的哀憐克利斯朵夫是真的;她努力想用克利斯朵夫的眼
光來看薩皮納,想從克利斯朵夫身上去愛薩皮納;她狠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