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他皈依上帝,把世
界上的一切統統丟開!
最初,萊沃那很得意自己這個使徒的角色,同時以為克利斯朵夫的懷疑不過是一種
姿態,表示不肯隨俗,只要幾句話就能使他為了顧全體統而信服的;他便搬出《聖經》,
福音書,奇蹟,和傳統等等。但克利斯朵夫聽了一會便攔住了他的話,說這是拿問題來
回答問題,他所要求的並非把正是他心中懷疑的物件敷陳演繹,而是指示他解決疑竇的
方法。這樣以後,萊沃那就沉下了臉,覺得克利斯朵夫的病比他想象中的嚴重得多,居
然表示只有用理性才能說服他。然而他還以為克利斯朵夫喜歡標新立異,——他想不到
一個人的不肯隨俗竟會是出於真誠的,——所以他並不失望;他仗著新近得來的學問,
搬出學校裡的知識,關於上帝存在與靈魂不死的問題,把許多玄學的論證亂七八糟的一
起倒出來,而說話的方式是威嚴多於條理。克利斯朵夫精神很緊張,皺緊眉頭聽著,覺
得非常吃力;他要萊沃那把話重複了幾遍,竭力想猜透其中的意義,把它灌進自己的腦
子,一步一步跟著他推理的線索。終於他嚷起來,說這是跟他開玩笑,是思想的遊戲,
是能言善辯之徒的打趣,信口雌黃,自以為言之有物。萊沃那給他這一駁,竭力為經典
的作者辯護,說他們是真誠的。克利斯朵夫可聳聳肩膀,打賭說這些人要不是滑稽大家,
便是賣弄筆頭的該死的文人;他一定要萊沃那提出別的證據。
等到萊沃那駭然發覺克利斯朵夫的中毒已經到了無可救藥的田地,就對他不再發生
興趣了。他記得人家的囑咐,說不要浪費光陰去和根本沒有信仰的人爭辯,——至少在
他們一味固執,不願意相信的時候。那既不會使對方得益,反而有把自己也弄糊塗了的
危險。最好讓這種可憐蟲聽憑上帝安排;要是上帝有意思的話,自然會點醒他的;要是
上帝沒有這意思,那不是誰也沒有辦法嗎?於是萊沃那不想再繼續辯論。他只溫和的說
目前是無法可想了,一個人要決意不肯睜開眼來,那末任何推理都不能給他指示道路的;
他勸克利斯朵夫祈禱,求上帝的恩寵:沒有恩寵是什麼都不成的;要信仰,必須心裡要
信仰。
心裡要?克利斯朵夫苦悶的想道。那末,只要我心裡要上帝存在,上帝便存在了!
只要我喜歡否定死,死就不存在了!唉!為那些不需要看到真理的人,能夠心
裡想要怎麼樣的真理就看到怎麼樣的真理的人,能造出些稱心如意的夢而去軟綿綿的躺
在裡面的人,生活真是太容易了!但在這種床上,克利斯朵夫知道自己是永遠睡不著覺
的
萊沃那繼續說著話,回到他最喜歡的題目,說靜思默想的生活多麼可愛;在這個毫
無危險的陣地上,他又滔滔不竭了。用著單調的快樂得發抖的聲音,他說皈依上帝的生
活是多麼幸福,可以遠離世界,遠離吵鬧(他說到這裡口氣非常惱恨,他差不多和克利
斯朵夫一樣的厭惡吵鬧),遠離強暴,遠離譏諷,遠離那些零星的小災難,每天守著信
仰那個又溫暖又安全的窩,對遙遠的不相干的世界上的苦難,只消心平氣和的取著靜觀
的態度。克利斯朵夫一邊聽著一邊意味到這種信仰的自私自利。萊沃那也覺得他在猜疑,
便急急的解釋。靜思默想的生活並非懶散的生活!相反,那是以祈禱來代替行動的生活;
世界上要沒有祈禱,還成什麼世界!我們用祈禱來為人贖罪,代人受過,把自己的功績
獻給別人,在上帝面前替人討情。
克利斯朵夫不聲不響的聽著,愈來愈憤慨了。他覺得萊沃那的出世明明是假仁假義。
他不至於那麼不公平,把一切有信仰的人都認為假仁假義。他很知道,捨棄人生的行為
在一小部分的人是無法生活,是慘痛的絕望,是求死的表示;——而在更少數的一部分
人,是一種熱情的出神的境界(這境界能維持多久是另一問題)但在大半的人,
逃世豈不往往是冷酷無情的計算,並非為了別人的幸福或真理,而只顧著自己的安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