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除了上戲院去主持預奏會,音樂家難得出門,
而逢到預奏的場合,克利斯朵夫是不能進去的;他又因為生性很懶,進出都坐著親王的
車。因此克利斯朵夫很少有瞻仰到他的機會;他只有一次看見他在路上過,而且只看見
車廂底裡的皮大氅,雖然他在路旁等了幾小時,用肘子左一下右一下的在人堆中鑽到第
一排,還得想法不給人家擠掉。他又花了好多時間站在爵府外面,聽人家說哪兒是音樂
家的臥室,他就遠遠的對那邊的窗子東張西望,聊以自慰。他往往只看到百葉窗:因為
哈斯萊起得很晚,差不多整個上午窗子總是關著的。所以訊息靈通的人說哈斯萊怕見日
光,永遠過著夜生活。
①克利斯朵夫本鄉的城市是一個諸侯的首府,諸侯的爵位當是大公爵。書中屢次提
及親王,是歐洲人對一般諸侯的尊稱,與實際的爵位無關。
末了,克利斯朵夫終於能靠近他的大人物了。那是舉行音樂會的一天。全城的人都
到場。大公爵和他的家族佔據了御用的包廂,高頭懸著冠冕,由兩個肥胖的小天使高高
的舉在空中。戲院的佈置象舉行什麼大典一樣。臺上扎著橡樹的枝條和帶花的月桂。凡
是有些本領的音樂家,都以能參加樂隊為榮。曼希沃坐在他的老位置上,約翰?米希爾
擔任合唱隊的指揮。
哈斯萊一出現,立刻來了個滿堂彩,婦女們還站起來想看個仔細。克利斯朵夫恨不
得用眼睛把他吞下去。哈斯萊的相貌很年輕很清秀,可是有些虛腫,疲倦;鬢腳已經不
剩什麼,在蜷曲的黃頭髮中間,頭頂有點兒禿了。眼睛是藍的,目光沒有神。淡黃的短
髭下面,那張帶有嘲弄意味的嘴巴老是在那裡微微扯動。他身軀高大,好似站不穩的樣
子,可並非為了侷促,而是由於疲倦或是厭煩。他的指揮的藝術靈活而帶點任性,整個
高大而脫骱似的身子在那裡波動,手勢忽而柔媚忽而激烈,象他的音樂一樣。可見他非
常的神經質;而他的音樂也反映出這種性格。一向無精打采的樂隊這時也感染了那種震
蕩顛動的氣息。克利斯朵夫呼吸頻促,雖然怕引起人家的注意,還是沒法安安靜靜的坐
在那裡;他煩躁之極,站起身子,音樂給了他那麼劇烈那麼突兀的刺激,逼得他搖頭擺
腦,手舞足蹈,使鄰座的人大受威脅,只能儘量躲閃他的拳腳。而且全場的人都興奮若
狂,音樂會的盛況比音樂本身更有魔力。末了,掌聲跟歡呼聲象雷雨似的倒下來,再加
樂隊依照德國習慣把小號吹得震天價響,表示對作者致敬。克利斯朵夫得意之下,不由
得渾身哆嗦,彷彿那些榮譽是他受到的。他很高興看見哈斯萊眉飛色舞,象兒童一樣的
心滿意足;婦女們丟著鮮花,男人們揮著帽子;大批的聽眾象潮水一般望舞臺擁過去。
每人都想握一握大音樂家的手。克利斯朵夫看見一個熱烈的女人把他的手拿到唇邊,另
外一個搶著哈斯萊放在指揮台上的手帕。他莫名片妙的也想擠到臺邊,可是他要真的到
了哈斯萊身邊,馬上會不勝驚惶的逃走的。他象頭羊似的低前腦袋在裙角與大腿之間亂
鑽,想走近哈斯萊,——但他太小了,擠不過去。
祖父在大門口把他找到了,帶他去參加獻給哈斯萊的夜樂會。那時已經天黑了,點
著火把。樂隊裡全體人員都在場,①所談的無非是剛才聽到的神妙的作品。到了爵府前
面,大家靜悄悄的集中在音樂家的窗下。雖然哈斯萊跟眾人一樣早已知道,可是大家還
裝得非常神秘,在靜寂的夜裡開始演奏哈斯萊作品中最著名的幾段。哈斯萊和親王在窗
口出現了,眾人對他們歡呼,而他們倆也對大家行禮。親王派了一個僕人來請樂師們到
府裡去。他們穿過大廳,壁上滿是油畫,繪著戴盔的裸體人物:深紅的皮色,做著挑戰
的姿勢;天上蓋著大塊的雲象海綿一般。另外也有男男女女的大理石像,穿著鐵皮做的
短裙。地毯那麼柔軟,走在上面沒有一點聲音。後來進入一間大廳,光亮如同白晝,桌
上擺滿著飲料和精美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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