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走了。高恩笑著把他擋住了說:“別那麼急呀!”
他又轉身向哀區脫:“他帶著幾部作品,預備給你瞧瞧。”
“啊!〃哀區脫表示不大耐煩,〃那末拿來瞧罷。”
克利斯朵夫一言不發,把稿本遞給了他。哀區脫漫不經心的翻著。
“什麼呢?啊,《鋼琴組曲》(他念著:)《一日》老是標題音樂”
雖然面上很冷淡,其實他看得很用心。他是個優秀的音樂家,關於本行的學識,他
都完備,可是也至此為止;看了最初幾個音符,他就明白作者是怎麼樣的人。他不聲不
響,一臉瞧不起的翻著作品,對作者的天分暗中覺得驚奇;但因為生性傲慢,克利斯朵
夫的態度又傷了他的自尊心,所以他一點兒都不表示出來。他靜靜的看完了,一個音都
沒放過:
“嗯〃他終於老氣橫秋的說,〃寫得還不壞。”
這句話比尖刻的批評使克利斯朵夫更受不了。
“用不著人家告訴我才知道,〃他氣極了。
“可是我想,〃哀區脫說,〃你給我看作品,無非要我表示一點兒意見。”
“絕對不是。”
“那末,〃哀區脫也生了氣,〃我不明白你來向我要求什麼。”
“我不要求別的,只要求工作。”
“除了剛才說的,眼前我沒有別的事給你作。而且還不一定。我只說或者可以。”
“對一個象我這樣的音樂家,你不能分派些別的工作嗎?”
“一個象你這樣的音樂家?〃哀區脫用著挖苦的口氣說。
“至少跟你一樣高明的音樂家,也沒覺得這種工作有損他們的尊嚴。有幾個,我可
以說出名字來,如今在巴黎很出名的,還為此很感激我呢。”
“那因為他們都是些窩囊廢,〃克利斯朵夫大聲回答,他已經會用些法語裡的妙語了。
〃你把我當做他們一流的人,你可錯了。你想用你那種態度,——不正面瞧人,說話半吞
半吐的,——來嚇唬我嗎?我進來的時候對你行禮,你睬都不睬你是什麼人,敢這
樣對我?你能算一個音樂家嗎?不知你有沒有寫過一件作品?而你居然敢教我,教一個
以寫作為生命的人怎麼樣寫作!看過了我的作品,你除了教我竄改大師的名作,編
一些髒東西去教小姑娘們做苦工以外,竟沒有旁的更好的工作給我!找你那些巴黎
人去罷,要是他們沒出息到願意聽你的教訓。至於我,我是寧可餓死的!”
他這樣滔滔不竭的說著,簡直停不下來。
哀區脫冷冷的回答:“隨你罷。”
克利斯朵夫一路把門震得砰砰訇訇的出去了。西爾伐?高恩看著大笑,哀區脫聳聳
肩對高恩說:“他會跟別人一樣回來的。”
他心裡其實很看重克利斯朵夫。他相當聰明,不但有看作品的眼光,也有看人的眼
光。在克利斯朵夫那種出言不遜的,憤激的態度之下,他辨別出一種力量,一種他知道
很難得的力量,——尤其在藝術界中。但他的自尊心受傷了,無論如何也不肯承認自己
的錯。他頗想給克利斯朵夫一點兒補償,可是辦不到,除非克利斯朵夫向他屈服。他等
克利斯朵夫回頭來遷就他:因為憑著他悲觀的看法和閱世的經驗,知道一個人被患難磨
折的結果,頑強的意志終於會就範的。
克利斯朵夫回到旅館,火氣沒有了,只有喪氣的份兒。他覺得自己完了。他的脆弱
的依傍倒掉了。他認為不但跟哀區脫結了死冤家,並且把介紹人高恩也變了敵人。在一
座只有冤家仇敵的城裡,那真是孤獨到了極點。除了狄哀納與高恩,他一個人都不認識。
他的朋友高麗納,從前在德國認識的美麗的女演員,此刻不在巴黎,到外國演戲去了,
這一回是在美國,不是搭班子,而是自己做主體:因為她已經很出名,報紙上常常披露
她的行蹤。至於那個被他無意中打破飯碗的女教師,他常常難過而決心到了巴黎非尋訪
不可的女子,如今來到巴黎之後,他可忘了她的姓氏,無論如何想不起來。他只記得她
名字叫做安多納德。其餘的還得慢慢的回想,而且在茫茫人海中去尋訪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