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為高恩會從飯店裡出來看他的。他在屋子裡踱來踱去,一忽兒坐下,一忽兒站起來踱
步,樓梯上一有腳聲立刻開啟房門。他根本不想到巴黎城中去遛遛,免得心焦。他躺在
床上,一刻不停的想著母親;而她也在那裡想他,——世界上也只有她一個人想他。他
對母親抱著無限的溫情,又為了把她孤零零的丟下而非常不安。可是他並不寫信,他要
能夠告訴她找到了工作的時候再寫。母子倆雖然那麼相愛,彼此都沒想到寫一封簡單的
信把這點感情說出來。他們認為一封信是應該報告確切的訊息的。——他躺在床上,把
手枕在腦後,胡思亂想。臥室跟街道盡管離得很遠,巴黎的喧鬧照舊傳進來,屋子也常
常震動。——天黑了,毫無訊息。
又是一天,跟上一天沒有什麼分別。
克利斯朵夫把自己關在屋裡關到第三天,憋悶得慌了,決意出去走走。但從初到的
那晚起,不知為什麼他就討厭巴黎。他什麼都不想看,對什麼都沒好奇心;他太關切自
己的生活了,再沒興致去關切旁人的生活:什麼古蹟,什麼有名的建築,他都不以為意。
才出門,他就覺得無聊得要命,所以雖然決意不等滿八天不再去找高恩,也情不自禁的
一口氣跑去了。
受過囑咐的僕人說哈密爾頓先生因公出門了。克利斯朵夫大吃一驚,嘟囔著問哈密
爾頓先生什麼時候回來。僕役隨便回答了一句:“總得十天八天罷。”
克利斯朵夫失魂落魄的回去,在房裡躲了好幾天,什麼工作都不能做。他駭然發覺
那點兒有限的錢——母親用手絹包著塞在他箱子底上的,——很快的減少下去,便竭力
緊縮,只有晚上才到樓下小飯鋪裡吃一頓。飯店裡的客人不久也認識他了,背後叫他〃普
魯士人〃或是〃酸鹹菜〃。——他花①了好大的勁,寫信給幾位他隱隱約約知道姓名的法國
音樂家。其中一個已經死了十年。他在信裡要求他們聽他彈彈他的作品:別字連篇,用
了許多倒裝句子,再加一大串德國式的客套話。信上的抬頭寫著〃送呈法國通儒院宮邸〃
之類。——那些收信人中只有一個把信看了一遍,跟朋友們大笑一陣。
①酸鹹菜為德國的名菜,借作德國人的諢號。
過了一星期,克利斯朵夫又回到書店裡。這一回,運氣幫了他的忙。他走到門口,
高恩正好從裡面出來。高恩眼見躲避不了,便扮了個鬼臉;克利斯朵夫快活之極,根本
沒覺察。他以那種惹人厭的習慣抓住了對方的手,挺高興的問:“啊,你前幾天出門去
了?旅行很愉快嗎?”
高恩回答說是的,但仍舊愁眉不展。克利斯朵夫接著又說:“你知道我來過罷,
人家跟你說過了是不是?有什麼訊息沒有?你跟人提起我了嗎?人家怎麼說?”
高恩越來越愁悶。克利斯朵夫看他發僵的態度很奇怪:那簡直是換了一個人。
“我提過你了,〃高恩說,〃可還不知道結果;我老是沒空。上次跟你分手以後,我
就忙不過來:公事堆積如山,簡直不知道怎麼對付。真累死人。我非病倒不可了。”
“你是不是身體不行?〃克利斯朵夫很焦心很關切的問。
高恩狡獪的瞧了他一眼:“簡直不行。這幾天,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只是非常不舒
服。”
“啊!天哪!〃克利斯朵夫抓著他的手臂說。〃你得保重身體!好好的休息。我真抱
歉,還要給你添麻煩!得老實告訴我呀。究竟是怎麼樣的不舒服呢?”
他把對方的推託那麼當真,高恩一邊拚命忍著不笑出來,一邊也被他的戇直感動了。
猶太人是最喜歡挖苦人的——(在這一點上,巴黎多少的基督徒都是猶太人),——只
要對方給他們一個取笑的機會,哪怕他是厭物,是敵人,他們都會特別寬容。並且高恩
看到克利斯朵夫對他的健康這樣關切,也不由得感動了,決意幫助他。
“我有個主意在這裡,〃高恩說。〃既然暫時找不到學生,你能不能先做點兒音樂方
面的編輯工作?”
克利斯朵夫馬上答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