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直是個大大的厄運。作品是演奏了,可是被人大喝倒彩。女歌唱
家所有的朋友都約齊了要把這個傲慢的音樂家教訓一頓;至於聽著這闋交響詩覺得沉悶
的群眾,也樂於附和那些行家的批判。更糟的是,克利斯朵夫想顯顯演奏家的本領,冒
冒失失的在同一音樂會里出場奏一闋鋼琴與樂隊合奏的幻想曲。群眾的惡意,在演奏
《大衛》的時候為了替演奏的人著想而留些餘地的,此刻當面看到了作家就儘量發洩了,
——何況他的演技也不盡合乎規矩。克利斯朵夫被場中的喧鬧惹得心頭火起,在曲子的
半中間突然停住,用著挖苦的神氣望著突然靜下來的群眾,彈了一段瑪勃洛打仗去了,
——然後傲慢的說道:①“這才配你們的胃口。〃說完,他站起身來走了。
①《瑪勃洛》為通俗的兒童歌曲,其中的復唱句是:“瑪勃洛打仗去了,不知什麼時候回來。”
會場裡登時亂哄哄的鬧了起來。有人嚷著說這是對於聽眾的侮辱,作者應該向大家
道歉。第二天,各報一致把高雅的巴黎趣味所貶斥的粗野的德國人罵了一頓。
然後是一平空虛,完全的,絕對的空虛。克利斯朵夫在多少次的孤獨以後再來一次
孤獨,在這個外國的,對他仇視的大城裡,比什麼時候都更孤獨了。可是他不再象從前
一樣的耿耿於懷。他慢慢的有點兒覺得這是他的命運如此,終身如此的了。
他可不知道一顆偉大的心靈是永遠不會孤獨的,即使命運把他的朋友統統給剝奪了,
他也永遠會創造朋友;他不知道自己滿腔的熱愛在四周放出光芒,而便是在這個時候,
他自以為永遠孤獨的時候,他所得到的愛比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還要豐富。
在史丹芬家和高蘭德同時學鋼琴的,還有一個年紀不滿十四歲的女孩子。她是高蘭
德的表妹,叫做葛拉齊亞?蒲翁旦比,面板黃澄澄的,顴骨帶點粉紅,臉蛋很飽滿,象
鄉下人一樣的健康,小小的鼻子有點往上翅,闊大的嘴巴線條很分明,老是半開半闔的,
下巴很圓,很白,神色安詳的眼睛透著溫柔的笑意,鼓得圓圓的腦門,四周是一大堆又
長又軟的頭髮,並不打鬈,只象平靜的水波一般沿著腮幫掛下來。寬大的臉盤,沉靜而
美麗的目光,活象安特萊?臺爾?薩多畫上的聖處女。
她是義大利人。父母差不多成年住在鄉下,在義大利北部的一所大莊子裡:那邊有
的是平原,草場,跟小河。從屋頂的平臺上眺望,底下是一片金黃的葡萄藤,中間疏疏
落落的矗立著一些圓錐形的杉樹。遠處是無窮盡的田野。四下裡靜極了。只聽到耕田的
牛鳴,和把犁的鄉下人尖銳的叫喊:
“籲嘻!走呀!”
蟬在樹上唱,青蛙沿著水邊叫。夜裡,銀波盪漾的月光底下,萬籟俱寂。遠遠的,
不時有些看守莊稼的農人蹲在茅屋裡放幾槍,警告竊賊表示他們醒在那裡。對於矇矓半
睡的人們,這種聲音跟在遠處報時報刻的和平的鐘聲並沒什麼分別。過後,又是一平靜
寂包著你的心靈,好似一件衣褶寬博的軟綿綿的大氅。
在小葛拉齊亞周圍,生命似乎睡著了。人家不大理會她。她是在恬靜的空氣中自由
自在的長大的。那麼平靜,那麼從容。她性子懶懶的,喜歡東遛遛,西逛逛,沒頭沒腦
的盡睡。她會在園子裡幾小時的躺下去。她在靜默中飄飄蕩蕩,好似一隻蒼蠅在夏日的
溪水上輕輕拂弄。有時,她無緣無故的突然奔起來,奔著,奔著,象一頭小動物,腦袋
與胸脯微微向右邊側著,非常輕靈,自然。她簡直是頭小山羊,就為了喜歡蹦跳而在石
子堆裡溜滑打滾。她和小狗,青蛙,野草,樹木,種田的人,院子裡的雞鴨,嘮嘮叨叨
的說話。她疼愛周圍的一切小生物,也很喜歡大人,可是不象對小東西那麼毫無顧忌。
她不大見到外界的人。莊子離城很遠,完全是孤零零的。塵土飛揚的大路上,難得有個
滿面正經,拖著沉重的腳步的農夫,或是一個眼睛發亮,臉孔紫銅色的,美麗的鄉下女
人,昂著頭,挺著胸,搖搖擺擺的走過去。葛拉齊亞在靜悄悄的大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