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院派的人更學院派。
至於當先鋒的或是當後備員的,又老是做自己集團的奴隸,跳不出一黨一派的思想。有
的是囿於學院派的原則,有的是囿於革命的主張:歸根結蒂,都是坐井觀天。
為了要使克利斯朵夫提提精神,高恩預備帶他到一種完全特殊的——就是說妙不可
言的——戲院去。在那邊可以看到兇殺,強姦,瘋狂,酷刑,挖眼,破肚:凡是足以震
動一下太文明的人的神經,滿足一下他們隱蔽的獸性的景象,無不具備。那對於一般漂
亮女子和交際花尤其特具魔①力,——她們平時就有勇氣去擠在巴黎法院的悶人的審判
庭上消磨整個下午,說說笑笑,嚼著糖果,旁聽那些駭人聽聞的案子。但克利斯朵夫憤
憤的拒絕了。他在這種藝術裡進得愈深,覺得那股早就聞到的氣息愈濃,先是還淡淡的,
繼而是持久不散的,猛烈的,完全是死的氣息。
豪華的表面,繁囂的喧鬧,底下都有死的影子。克利斯朵夫這才明白為什麼自己一
開始就對某些作品感到厭惡。他受不了的倒並非在於作品的不道德。道德,不道德,無
道德,——這些名辭都沒有什麼意義。克利斯朵夫從來沒肯定什麼道德理論;他所愛的
古代的大詩人大音樂家,也並非規行矩步的聖人;要是有機會遇到一個大藝術家,他決
不問他要懺悔單②看,而是要問他:“你是不是健全的?”
①指巴黎的大木偶戲院,創立於一八九七年,所演的戲不是專門逗笑的,就是極端恐怖的。
②舊教慣例,凡教徒向教士懺悔後,教士予以書面證明,稱為懺悔單。法國習慣,
凡教徒結婚時,須向本堂神甫繳驗懺悔單。
關鍵就在於這〃健全〃二字。歌德說過:“要是詩人病了,他得想法醫治。等病好了
再寫作。”
可是巴黎的作家都病了;或者即使有一個健全的,也要引以為羞,不讓別人知道他
健全,而假裝害著某種重病。然而他們的疾病所反映於藝術的,並不在於喜歡享樂,也
不在於極端放縱的思想,或是富於破壞性的批評。這些特點可能是健全的,可能是不健
全的,看情形而定;但絕對沒有死的根苗。如果有的話,也不是由於這些力量本身,而
是由於使用力量的人,因為死的氣息就在他們身上。——享樂,克利斯朵夫也一樣喜歡。
他也愛好自由。他為了直言不諱的說出他的思想,曾經在德國惹起小城裡的人的反感;
如今看到巴黎人宣傳同樣的思想,他反倒厭惡了。思想還不是一樣的思想?可是聽起來
大不相同。以前克利斯朵夫很不耐煩的擺脫古代宗師的羈軛,攻擊虛偽的美學,虛偽的
道德的時候,並不象這些漂亮朋友一般以遊戲態度出之;他是嚴肅的,嚴肅得可怕;他
的反抗是為了追求生命,追求豐富的,藏有未來的種子的生命。但在這批人,一切都歸
結到貧瘠的享樂。貧瘠,貧瘠。這就是病根所在。濫用思想,濫用感官,而毫無果實。
那是一種光華燦爛的,巧妙的,富有風趣的藝術;——當然是一種美的形式,美的傳統,
外邊衝來的淤沙淹沒不了的傳統;——一種象戲劇的戲劇,一種象風格的風格,一批熟
練的作家,很能寫文章的文人;——是當年很有力量的藝術與很有力量的思想的骨骼,
相當美麗的骨骼。可是也僅僅限於骨骼。鏗鏘的字眼,悅耳的句子,空空洞洞的互相摩
擦的觀念,思想的遊戲,肉感的頭腦,長於推理的感官;這一切除了自私自利的供自己
享樂以外,毫無用處。那簡直是望死路上走。而這個現象,和法國人口激減的情形相仿,
是全歐洲不聲不響的看在眼裡而私心竊喜的。多少的聰明才智,多少的細膩的感覺,都
浪費於無用之地,虛耗於下流可恥之事。他們自己可不覺得,只嘻嘻哈哈的笑著。但克
利斯朵夫認為差堪安慰的也只有這一點:這些傢伙還能夠痛痛快快的笑,究竟不能算完
全沒希望。他們裝做正經的時候,克利斯朵夫倒更不喜歡他們了;他覺得最難堪的,莫
過於那些文人一邊把藝術當作尋歡作樂的工具,一邊自命為宣揚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