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很甜,舉止瀟灑,又細又軟的手給人家握在手裡彷彿會化掉的。他永遠裝得彬彬有禮,
周到細膩,便是對心裡厭惡而恨不得推下海去的人也是如此。
克利斯朵夫在第一次跟著高恩去參加的文人宴會上已經見過他,雖然沒交談,但一
聽他的聲音已經討厭,當時不懂為什麼,到後來才明白。人與人間有霹靂那樣突如其來
的愛,也有霹靂那樣突如其來的恨,——或者說(為了不要使那些害怕一切熱情的柔和
的心靈害怕偏見,我們且不用這個他們聽了刺耳的〃恨〃字),是健康的人的本能,因為
感覺到遇見了敵人而自衛的本能。
在克利斯朵夫面前,他代表那種譏諷與分化溶解的思想,他文文雅雅的,不動聲色
的,分解正在死去的上一個社會里的一切尊嚴偉大的東西:分解家庭,婚姻,宗教,國
家;在藝術方面是分解一切雄壯的,純潔的,健全的,大眾化的成分;此外還搖動大家
對思想、情操、偉人的信念,對一般人類的信念。這種思想實際只是以分析為樂,以冷
酷的解剖來滿足一種獸性的需要,侵蝕思想的需要,那是蛀蟲一般的本能。同時又有一
種女孩子的,特別是女作家的癮:因為到了他的手裡,一切都是文學或變成文學。他的
豔遇,他的和朋友們的惡癖,對他都是文學材料。他寫了些小說和劇本,很巧妙的敘述
他父母的私生活與秘史,還有朋友們的,他自己的;其中有一樁是他跟一個最知己的朋
友的太太的秘史:人物的面目寫得極高明,那朋友,那女的,和別的群眾,都被描寫得
很準確。他決不能得到一個女人的青睞或聽了她的心腹話而不在書中披露。——照理,
這種孟浪的舉動應當使他和〃女同志們〃不歡。事實可並不如此:她們抗議一下,遮遮面
子;骨子裡可並不發窘,還因為給人拿去赤裸裸的展覽而挺高興呢;只要臉上留著一個
面具,她們就不覺得羞恥了。在他那方面,這種說短道長的話並不表示他存心報復,也
許連播揚醜史的用意都沒有。他不比一般人更壞:以兒子來說不見得是更壞的兒子,以
情夫來說不見得是更壞的情夫。在有些篇幅裡,他無恥的揭露他父親,母親,和他自己
的情婦的隱私;同時又有好些段落,他用著富有詩意的溫情談到他們。實際上他是極有
家族觀念的,但象他那等人不需要尊重所愛的人;反之,他們倒更喜歡自己能夠輕視的
人;因為他們覺得這樣的物件才跟自己更接近,更近人情。他們對於英勇的精神比誰都
不瞭解,高潔二字尤其無從領會。他們幾乎要把這些德性認作謊言,或者是婆婆媽媽的
表現。然而他們又深信自己比誰都更瞭解藝術上的英雄,並且拿出倚老賣老的親狎的態
度批判他們。
他和一般有錢的,遊手好閒的,布林喬亞的墮落的少女最投機。他是她們的一個伴
侶,等於一個腐化的女僕,比她們更放肆更機靈,有許多事能夠教她們豔羨。她們對他
毫無顧忌,儘可把這個任所欲為的,裸體的,不男不女的人仔細研究。
克利斯朵夫不明白一個象高蘭德那樣的少女,似乎性情高潔,不願意受生活磨蝕的
人,怎麼會樂此不起的跟這種人廝混克利斯朵夫不懂心理學。呂西安?雷維—葛可
深通此道。克利斯朵夫是高蘭德的心腹;高蘭德卻是呂西安?雷維—葛的心腹。這一點
就表示他比克利斯朵夫高明。一個女人最得意的是能相信自己在對付一個比她更弱的男
子。那時不但她的弱點,便是她的優點——她的母性的本能,也得到了滿足。呂西安?
雷維—葛看準了這一點:因為使婦人動心的最可靠的方法之一,就是去撥弄這根神秘的
弦。再加高蘭德覺得自己相當懦弱,有些不甚體面但又不願革除的本能,所以一聽這位
朋友的自白(那是他很有心計的安排好的),她就相信別人原來跟她一樣的沒出息,對
於人類的根性不應當過事誅求,因之她覺得很快慰了。這種快慰有兩方面:第一,她不
必再把自己認為挺有趣的幾種傾向加以抑制;第二,她發覺這樣的處置很得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