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先是非常悲傷不久可覺得鬆了口氣。孩子健旺了,長得很強壯,偏偏很乖,沒有
聲響,常常睡著,夜裡也難得哭喊。乳母是一個並非初次哺育的結實的女子,對嬰兒有
種本能的,嫉妒的,過分的感情,——她反倒象是真正的母親。雅葛麗納要是發表什麼
意見,乳母也只管依著自己的心思做去;倘若雅葛麗納爭論幾句,馬上會發現自己原來
一無所知。自從生產以後,她的健康始終沒恢復:初期的靜脈炎使她精神上大受打擊;
幾星期的躺著不動,她更苦惱了,狂亂的思想翻來覆去的釘著同一個問題,永遠是那幾
句怨嘆:“我根本沒生活,而現在我的生命已經完了”因為她神經過敏,自以為永
遠殘廢了,又認為孩子是致病的原因,暗中非常恨他。這種心理並不象一般人所想的那
麼少,不過是被遮上一重幕罷了;有這種心理的女子還不敢對自己承認,覺得是可恥的。
雅葛麗納責備自己:自私與母愛在她胸中交戰。看到嬰兒睡得那麼甜蜜,她就軟心了;
但一忽兒她又好不辛酸的想道:“他要了我的命。”
同時她對於孩子無知無覺的酣睡有種反感:他的幸福是用她的痛苦換來的。便是她
病好了,孩子大了一些之後,她暗地裡仍舊懷著這種敵意。但因為她覺得可恥,便把敵
意轉移到奧裡維身上。她繼續拿自己看做病人,老是擔憂健康問題,醫生們又推波助瀾,
鼓勵她一事不做,——其實一事不做就是她的病根,——使她和嬰兒隔離,絕對不能行
動,絕對的孤獨,幾星期的躺著,百無聊賴,吃得飽飽的睡在床上,象一隻填鴨,——
結果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現代的醫學治療真是古怪,它拿另外一種病——自
我擴張病,去代替神經衰弱!你們為什麼不替他們的自私病施行放血治療呢?倘若他們
的血不太多,那末為什麼不把他們頭裡的血移一部分到心裡去?
病後,雅葛麗納身體更強壯,更發福,更年輕了,——精神上卻是比什麼時候都病
得厲害。幾個月的孤獨把她和奧裡維思想上最後的聯絡給斬斷了。只要留在他旁邊,她
還能受到這個理想主義者的影響,因為他雖然懦弱,還維持他的信念。她一向想擺脫一
個精神上比她更強的人的控制,想反抗那洞燭她的內心而有時使她不得不責備自己的目
光,只是徒然。但她一朝偶然跟這個男人分離了,沒有他那種明察秋毫的愛壓在她心上,
她完全獲得自由以後,他們之間友善的信心立刻會消滅,代之而起的是一種怨恨的心理,
恨自己曾經傾心相與,恨長時期的受著感情的束縛,這感情自己是早已沒有的在一
個你所愛的而你也以為愛你的人心中醞釀的怨恨,簡直沒法形容。一夜之間,什麼都變
了。上一天她還愛著,似乎愛著,自以為愛著。忽而她不愛了,把先前所愛的人在心上
丟開了。他突然發見了這一點,覺得莫名片妙,完全沒看到她心中長時期的醞釀,從來
沒猜疑到她暗中日積月累的恨意,也不願意去體會這種報復與仇恨的原因。那些原因往
往是長久以前就潛伏著的,多方面的,捉摸不到的,——有些是埋在床帷之下的,——
有些是自尊心受了傷害,心中的秘密被對方窺見了,批判了,——又有些連她自己
都不知道。有種暗中的傷害,雖然是無心的,可是受到的人永遠不能原諒。這等傷害,
人們永遠不能知道,她自己也不大清楚;但傷痕已經深深的刻在她的肉體上,而她的肉
體就永遠忘不了。
要挽回這種可怕的越來越冷淡的感情,必須一個性格和奧裡維不同的男人才有辦法;
——這種人一定是更接近自然,更單純,同時也更有伸縮性,沒有婆婆媽媽的顧慮,本
能很強,必要時能採取為他的理性不贊成的行動。奧裡維卻是沒有上陣就打敗了,灰心
了;太明察的目光使他早已在雅葛麗納身上辨認出比意志更強的遺傳性,——她母親的
心靈;他眼看她象一塊石子般掉在她那個種族的深淵裡;而他又懦弱又笨拙,所有的努
力反而使她往下掉得更快。他強自鎮靜。她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