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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賽曲》的越來越響亮的歌聲,將來會把民眾帶到什麼路上去,克利斯朵夫已經預感
到了。他帶著點譏諷的心情想著(可並沒有對於過去的惆悵和對於將來的恐懼),這些
詩歌將要產生出詩人意想不到的後果,早晚有一天,人們會不勝感慨的追念以往的“節
場”時代那時大家才多麼自由!真是自由的黃金時代!一去不復返了。世界正在走
向一個新時代,有的是力,健康,強毅的行動,也許還有光榮;但同時你得守著嚴格的
紀律,不能越出狹窄的範圍。我們不是一心一意期望這個鐵的時代,古典的時代嗎?偉
大的古典時代,——路易十四或拿破崙,從遠處看來都是人類的高峰;也許民族在那個
時代把它國家的理想實現得最完滿了。可是你去問問當時的那些英雄作何感想。你們的
尼古拉?波生跑到羅馬去過了一輩子,死也死在那裡;他在你②們家裡透不過氣來。你
們的巴斯加,你們的拉辛,都向社會告別。而在一般最偉大的人物中間,因為受到社會
的平視,壓迫,而過著隱居生活的又有多多少少!便是莫里哀罷,心中也藏著多少悲苦。
——至於在你們懷念不止的拿破崙治下,你們的父親那一輩似乎也不覺得幸福;那位英
雄自己也看得很準,知道他死了以後,大家都會鬆一口氣,叫一聲“啊!”在皇帝
四周,思想界是多麼荒涼!等於非洲的太陽照到廣漠無垠的沙漠上
①據《新約》載,耶穌生在猶太的伯利恆,有幾個博士從東方來拜,說是因為看見
了生下來作猶太人之王(即指耶穌)的星。
②尼古拉?波生(1594…1665)為法國畫家,一六二四年前往羅馬,至一
六四○年被路易十三強逼回國,一年後因受宮廷畫家嫉妒,仍回羅馬,終老於羅馬。
這些翻來覆去想著的念頭,克利斯朵夫絕對不說出來。只要露一些口風已經使愛麥
虞限怒不可遏,怎麼再敢嘗試呢?但他把自己的思想藏在肚裡也沒用,愛麥虞限知道他
那麼想著。而且他還隱隱約約感覺到克利斯朵夫比他看得更遠,因之他更氣惱。青年人
是不肯原諒他們的前輩強其他們看到二十年以後的事的。
克利斯朵夫看透了他的思想,對自己說著:“他這是對的。各有各的信仰!一個人
應當相信他所相信的。我千萬不能擾亂他對於未來的信念。”
但只要他在場,彼此精神上就會騷動。兩人待在一起的時候,儘管都抑捺著自己的
個性,結果總是這一個壓倒那一個,使那一個因為屈辱而心懷怨恨。愛麥虞限的驕傲的
脾氣,因為克利斯朵夫的經驗與性格都比他優越而感到痛苦。也許他還強自壓制,不讓
自己對克利斯朵夫發生感情,因為事實上他已經慢慢的在喜歡他了。
他變得更孤僻了:關起門來誰都不見,信也不復。——克利斯朵夫只得不去找他。
時間到了七月初。克利斯朵夫把幾個月的收穫總結了一下。新思想:很多;朋友,
很少。轟動一時而完全虛空的成功,看到自己的面目與作品在一般平庸的頭腦中反映出
來,不是變得模糊了就是變成了漫畫,真不是味兒。他很願意得到某些人的瞭解,無奈
他們對他毫無好感;他去接近他們,他們簡直不理不睬;不管他怎麼樣的想參加他們的
理想,做他們的盟友,可始終不能加入他們的隊伍。似乎他們多所猜忌的自尊心不願意
接受他的友誼,寧可他做一個敵人。總而言之,他眼看自己的一代象潮水般的過去了而
自己沒跟它一同過去,下一代的潮水又不要他加入。他是孤獨的,可並不驚異,他一輩
子孤獨慣的。但他認為在這一次新的嘗試之後,可以問心無愧的回到瑞士隱居去了。他
心中還有一個計劃,最近越來越成熟了:隨著年齡的老去,他念念不忘的想回到家鄉去
終老。那邊已經沒有一個熟人,也許精神上比住在這外國的都市裡更孤獨;但家鄉總是
家鄉;你並不要求和你血統相同的人和你思想也相同:大家暗中有著無數的連繫;彼此
的感覺都能領會天地這部大書,彼此的心也講著同樣的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