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急匆匆穿了,領帶也不戴,——(手指在發抖)——望外便走。奧裡維追到樓梯上把
他攔著,問他想怎麼辦。搭下班車嗎?在黃昏以前就沒有車。與其在站上等還不如在家
等。必不可少的路費有了沒有呢?——他們倆搜遍了各人的衣袋,統共也不過三十法郎
左右。時方九月,哀區脫,亞諾夫婦,所有的朋友都不在巴黎。沒有地方可以借。克利
斯朵夫焦急的說他可以徒步走一程。奧裡維要他等一小時,讓他去張羅旅費。克利斯朵
夫一籌莫展,只得由他擺佈。奧裡維破天荒第一遭進了當票;他是索來寧願捱餓而不肯
把紀念物當掉一件的,但這次是為了克利斯朵夫,而且事情那麼緊急。他便當了他的表,
可是當來的錢和預算的還相差太遠,便回家拿了幾部書賣給舊書攤。當然他為之很難過,
但此刻無暇想到,心中只記掛著克利斯朵夫的悲傷。回到家裡,他發見克利斯朵夫神色
慘沮的坐在原來的地方。奧裡維張羅來的錢,再加上三十法郎,已經綽綽有餘了。克利
斯朵夫心亂如麻,根本沒追究錢的來源,更沒想到自己走了以後朋友還有沒有錢過日子。
奧裡維也和他一樣;他把所有的款子交給了克利斯朵夫,還得象照顧孩子似的照顧朋友,
把他送上車站,直到車子開動了才和他分手。
夜裡,克利斯朵夫睜大著眼睛,望著前面,想道:“我還趕得上嗎?”
他知道,要母親寫信叫他回去,她一定是急不及待的了。他焦急的心情恨不得要風
馳電掣般的特別快車再加快一些速度。他埋怨自己不應該離開母親,同時又覺得這種責
備是空的:事勢推移,他也作不了主。
車輪與車廂單調的震動,使他慢慢的平靜下來,精神被控制了,有如從音樂中掀起
的浪潮被強烈的節奏阻遏住了。他把自己的過去,從遙遠的童年幻夢起,全部瀏覽了一
遍:愛情,希望,幻滅,喪事,還有那令人狂喜的力,受苦,享受,創造的醉意,竭力
要抓握人生的光明與黑暗的豪興,——這是他靈魂的靈魂,潛在的上帝。如今隔了相當
的距離,一切都顯得明白了。他的慾望的騷動,思想的混亂,他的過失,他的錯誤,他
的頑強的戰鬥,都象逆流和漩渦,被大潮帶著衝向它永遠不變的目標。他懂得了多年磨
練的深刻的意義:每次考驗的時候必有一道柵欄被逐漸高漲的河流衝倒;它從一個狹窄
的山谷流到另一個更寬廣的山谷,把它注滿了;視線變得更遼闊,空氣變得更流暢。在
法國的高地與德國的平原中間,河流找到了出路,衝到草原上,剝蝕著高崗下面的低地,
把兩國的水源都吸收了,彙集了。它在兩國中間流著,不是為了把它們分野,而是為了
把它們結合:兩個民族在它身上融和了。克利斯朵夫這才第一次感覺到,他的命運是象
動脈一般把兩岸所有的生命力灌注到兩岸敵對的民族中去。——在最陰慘的時間,他面
前反出現一個恬靜的境界和突如其來的和氣然後那些幻象消失了,跟前只有老母那
張痛苦而溫柔的臉。
他到本鄉的時候,東方才發白。他得留神不給人家認出來,因為通緝令還沒撤銷。
可是站上沒有一個人注意他;大家還睡著,屋子都沒開門,街上荒荒涼涼的:那是灰暗
的時間,夜色已盡,日光未至,睡眠最甜,而夢境都染上曙色的時間。一個年輕的女僕
正在開啟鋪子的百葉窗,嘴裡唱著一支老歌。克利斯朵夫差點兒透不過氣來。噢,故鄉!
親愛的故鄉!他真想撲下去親吻泥土;聽著那個使他心都溶化的平凡的歌,他覺得
遠離鄉土的時候多麼苦惱,而自己又多麼愛它他凝神屏氣的走著,一看到家,不得
不用手掩著嘴巴,不讓自己叫起來。留在這兒的被他遺棄的人,究竟怎麼樣了呢?他喘
了口氣,連奔帶跑的直到門前。門半開著。他推進去。一個人都沒有舊扶梯在腳下
格格作響。他走上二樓。屋子好象沒人住的,母親的房門關著。
克利斯朵夫心忐忑的跳著,抓著門鈕,沒有氣力推開
魯意莎孤零零的躺著,覺得自己快完了。